大年三十,申時不到,街道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了,連常年日夜勞作的小販都早早收了攤子,回家吃團年飯。
沈來寶在這待了五年,但對過年還是有着濃郁興趣,隻因這裏的年有“年味”。沈老爹什麽都要求多,過年的喜慶顔色也求多,每到過年沈家大宅就會被染成大紅色。這是沈老爹這麽多“惡趣味”中沈來寶唯一可以接受的裝扮。
沈老太太今年依舊精神,就是腿腳不太好,冬天就不愛出門。她給孫兒孫女派了壓歲錢,瞧着滿堂人,卻隻有一個男孫,心有惆怅,悄悄對兒媳說道,“要是能生,就多生一個呗,給來寶作伴也好。”
沈夫人滿面通紅,“來寶都十五了,要是再懷一個,别人都不知道那是我兒子還是我孫子。”
“哦哦。”沈老太太感慨,“我都忘了來寶十五歲了,以前他傻氣的時候,總覺得日子漫長,如今卻覺彈指之間。哎呀,今晚過後都要十六了……來寶?來寶?”
正在大廳裏的沈來寶快步走了過去,笑道,“奶奶。”
沈老太太将他拉到面前,笑盈盈道,“來寶啊,明兒你都十六了,是時候給奶奶找個孫媳婦了。”
對祖母總總不能對父親那樣直接拒絕,沈來寶連聲應好,“有喜歡的姑娘了,孫兒一定帶給奶奶瞧,再生一堆白白嫩嫩的娃。”
沈老太太聽見最後一句雙眼精亮,完全忘了這話的前提,一個勁的點頭。沈夫人雖然聽明白了,可也沒有拆穿,大過年的,老太太高興就好。
用過團年飯,沈來寶就讓下人搬放煙火的箱子去外頭,準備和往年一樣,一起去放煙火。
沈家對面就是潘家,貼了新符的潘家現在看起來不讓人覺得冷清,不過别家的歡聲笑語在這裏仍能聽見,潘家卻似平靜池水。
不一會隔壁花家也開了大門,花朗一步跨出,回頭說道,“妹妹你快點,别拿你的飛龍了。”
飛龍?沈來寶探頭一看,隻見花鈴邁着步子小心翼翼走出來,懷裏抱着一支比她人還要高的棍子。棍子上纏裹着紅布,不見紋飾,但頂端是炮仗特有的标記,看來這就是飛龍了。
花鈴搖頭,“爹爹說這支飛龍放出的煙火可好看了,街口的恒哥哥每年都跟我搶煙火,今年肯定還會搶的,萬一把它搶走,我要不高興了。”
話沒說完,那炮仗忽然被人從上抽走,轉眼她懷裏就空了。她頓時大驚,擡頭一瞧,就見沈來寶忍笑,她當即拿腦袋往他心口撞了一記,“又欺負我。”
沈來寶拿在手上沒交還她,瞧瞧她的額頭,沒撞出紅印,“我幫你拿吧。”
“有點重。”
“沒事。”
花朗在旁笑道,“來寶等會就自己偷偷放掉,妹妹你怕不怕?”
花鈴說道,“來寶哥哥才不會,哥哥你倒是會。”
雖然是事實,可花朗就是瞧不得她這麽偏袒沈來寶,畢竟是唯一的妹妹,不袒護他,卻袒護隔壁家小子,他能開心嗎。歎氣,歎氣呀。
沈來寶見花續沒出來,而花家下人已經打算把門關上,就知道今年他又不會同行,沒有追問。打算和花家兄妹一起到巷子裏和其他孩子集合,再尋個好地方熱鬧。
兩家下人将煙火陸續擡出,馬車還沒來,便一起等馬車。一會阿五才想起來,問旁邊下人,“有帶火嗎?”
下人一拍後腦勺,“忘了。”
“快進去拿。”
花朗說道,“别拿了,我帶了火折子。”
沈來寶笑道,“果然是立志要從軍的人,什麽東西都往身上放。”
“師父教的,帶了匕首火折子,還有一些藥粉也包好縫在了袖子裏。”花朗說着,确認了下火折子在不在,拔掉鞘子,吹了吹看能不能點着火。
蟄伏在裏面的火被微微吹起,燃起藍紅火苗來。
“盤子哥哥。”
花朗一頓,那從巷子走來的少年一臉桀骜,瞥了他們一眼,就收回視線。因沈花兩家就在巷子中間,盤子也沒辦法離得太遠,隻能從他們身邊過去。等快穿過,他才禁不住說道,“火,火。”
沈來寶立刻往花朗的手看去,那火折子的火異常活躍,被寒風一吹,火便拐了個彎,折身回頭“吃”向花朗的手。花朗頓覺刺疼,手已松開。
四人齊齊往那火苗看去,火折子掉落放滿炮竹的箱中,瞬間燒着了滿箱紙糊的炮仗煙火。
衆人頓時愣住,沈來寶瞬間反應過來,“快跑!!!”
幾近在眼前随時可能發生的危險使得場面立刻混亂起來,衆人驚叫着四散。沈來寶一把抓住還在發愣的花鈴往家裏跑,身後已然響起煙花噼裏啪啦的聲音。他忙推了一把花鈴,讓她先跑,自己跟在背後。
所幸他這麽做了,因爲背上瞬間挨了不少炸開的紅紙,要是不擋在花鈴身後,那這紅紙就該往她身上炸去了。
兩人跑進沈家,其他下人也陸續進來。外面還在轟炸,沈來寶瞧了一眼,不見花朗和盤子,滾滾濃煙已經快把視線掩蓋。兩人身手不差,應該也已經躲遠了。他稍稍安心,拉着花鈴繼續往裏面躲。
沈老爹聽見外頭聲音炸響,驚得從房裏跑出來,見兒子折回還牽着花鈴,忙問道,“怎麽了兒子?”
“火苗不小心掉進箱子裏,現在滿箱炮仗都在炸。”
門外聲響震天,連他說的話沈老爺都已經聽不太清楚,但大緻也猜到了。
沈來寶和花鈴的頭上都是紅紙碎屑,兩人互相瞧瞧,隻覺對方狼狽又滑稽。沈來寶撣去花鈴發上的小紅花,又道,“小花,至少我們還能放一支飛龍。”
花鈴也捉着他衣服上的紅紙,又道,“來寶哥哥剛才太危險了,你怎麽跑得沒我快?”
腿慢了一步的花家下人在後頭說道,“來寶少爺方才是在護着小姐您呢。”
花鈴這才恍然,沈老爺和沈夫人眼睛雙雙一亮,再看兒子已經有了贊許神色。沈來寶隻看出一句話“兒子,幹得漂亮”。他忙挪開視線,這是出自隔壁家的友誼,根本沒丁點情誼呀,小花還這麽小。
外面的炮仗聲還在噼裏啪啦地炸着,炸得附近幾條街都聽見了。
百姓擡頭張望,瞧見方向,就知道定是沈家在放煙火了。不過,這麽大的煙,巷子都快炸開花了吧。
巷子的确是快被炸開花了,炸的還是潘家的牆。
潘岩負手站在大堂門前看着牆外沖天飛起的濃煙,頭頂上的瓦片還簌簌落下灰塵。他一動不動地瞧着,忽然覺得挺熱鬧的。就是這朱家的高牆好像太脆弱,竟被震出裂痕來。他偏頭往旁邊看去,瞧了瞧兩個驚魂未定的少年,又看了看他們死死抓住對方的手,沒吭聲。
等盤子要用手拍心口,才發現剛才逃跑時他猛地抓了花朗就跑,如今手還抓在一起,忙收了回來。花朗還沒回神,被他用力一扯才低頭四下瞧看,“怎麽了怎麽了?”
盤子翻了他個白眼,“連火都拿不住,還拿什麽弓箭。”
花朗理虧,不跟他理論。隻是那潘家牆上愈發增加的裂痕着實惹人注意,奈何外頭炮仗聲響無法輕聲細語,隻能大聲對潘岩說道,“修葺房屋的錢我會送來的!”
潘岩點頭,就算是接受了。
花朗再一次懷疑這到底是不是那個大奸臣。
盤子捂着快要被震聾的耳朵,着實嫌惡。潘岩已經進去喝茶,不理會兩個小輩了。
不能出去又不想進去的花朗和盤子站在屋檐下,看着那如雲鋪滿頂上藍天的煙火,好一會花朗才道,“方才你跑的時候,抓住我一起往這跑。”
盤子輕輕哼了一聲,沒答話。
花朗遲疑片刻,挺直腰身,朗聲道,“謝謝。”
盤子微頓,還是沒吭聲。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花朗說了謝謝,他猶豫許久才道,“上回的事……是我錯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他的視線望向遠處,擠着嗓子終于說道,“對不起。”
花朗問道,“若是以後,你會不會再做這種事?”
“不會。”
“也不會對别人做這種事?”
盤子抿了抿唇,“得看人,當然……如果那人是我朋友的朋友,朋友的親人,我不會再那樣做。但如果是惡人,我依然會。”
花朗忽然覺得盤子已經懂得分善惡是非了,這正是他希望看見的。
炮竹餘音也已平息,濃煙緩緩沖天,由寒風散去,将萦繞在南風小巷上空的白煙驅散,重露湛藍天穹。
花朗提步往外面走去,打算回家。盤子就站在屋檐下瞧他,如今每次看見别人的背影,都有種孤獨感,一定是因爲冬天太寒冷的緣故,讓人忍不住心生悲涼。
“盤子。”花朗走到門口,才慢慢轉身,看着他說道,“我家裏還有一些炮仗,本來是留着這幾天放的,如果你想來,我們三家人,和巷子裏的人,可以一起去。”
盤子愣了愣,最後卻猛地偏轉腦袋,“誰稀罕。”
花朗又道,“今晚酉時見。”
盤子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又大聲道,“誰稀罕!”
可是花朗根本不聽,他知道,盤子是稀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