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場門口早有馬倌在等他,見了他就苦聲道,“小的就沒見過這麽不講道理的主,那花家二公子先瞧中一匹馬,結果那潘家小少爺也要那馬。花家二公子都已經讓步要離開了,可潘家小少爺還冷言嘲諷。”
“然後他們就打起來了?”
“還沒,花家二公子不予理會,可潘家小少爺不依不饒,沖上去就揍了他一拳,這才打起來的。偏偏兩人武功又好,現在撕了半天,也還纏在一塊,拉都拉不動。”
沈來寶意外花朗竟然能忍住盤子的冷言冷語,直到被揍才自衛,但是盤子就太奇怪了,無冤無仇的火氣這麽大做什麽,他問道,“小花來了嗎?”
馬倌知道自家少爺說的小花是哪位姑娘,這風雨無阻每日同來,能不知道嗎。他答道,“也是剛到,這會進去勸架了,不過那兩位小少爺打得兇,也不知道會不會傷着花家千金。”
一聽這話,沈來寶的心裏更煩了,千萬别傷了小花,否則他非得進去跟他們一起撕。打架打得六親不認,也别指望别人客氣勸架。
馬倌領他到了馬廄那,果真有兩個人纏在那,各自施展擒拿術将對方擒住,誰也不松手,便緊緊糾纏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爲是連體嬰兒。
沈來寶見花鈴蹲在一旁,不似被撕的模樣,這才放下心,快步走了過去。本想好好勸他們,誰想到了跟前花鈴擡頭來瞧,卻見她臉頰上多了一道紅痕,似被人手撕的。
他立刻惱了,俯身抓住兩人。盤子一見沈來寶就道,“滾開。”
“閉嘴。”
“……”
沈來寶抓住兩人才發現他們已纏得像麻花,難怪馬倌扯不開,他都覺得好奇了,兩人是怎麽做到這種姿勢的,“小花你退後一些。”
花鈴立刻往後挪步,被刮了一爪的她不忘提醒,“來寶哥哥你小心些。”
沈來寶研究了一下,除非他們兩人一起松手,否則沒辦法拉扯開,但是依照他們現在的模樣,根本不可能。他擡了擡眉眼,收回兩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手一個掐住兩人腰間命門。
命門,終極釋義——無人能抵抗的撓癢癢、偷襲最佳位置。
兩人幾乎是同時被一股電擊劇痛震遍全身,似八爪魚松開獵物,“唰唰”收手,捂住自己酸痛的腰,随後沈來寶一揮手,喚了下人來将他們輕易拉開了。
盤子咬牙,“沈來寶!”
沈來寶走過去蹲在地上看着還在捂腰的盤子,問道,“聽别人說,你屢次挑釁,花朗多次避讓可你卻不依不饒,這到底是爲什麽?”
“哼。”盤子被他用力一掐,額上冷汗涔涔,“滾開。”他慢慢起身,腰還有點直不起來,不由發怒,“你若再敢這麽掐我,我就掐掉你的……”
他本來想說“腦袋”,餘光瞧見攙着花朗的花鈴睜着明眸往他這瞧,又生生咽下。視線收回,往沈來寶的褲裆那掠過,看得沈來寶僵了僵,這盤子怎麽如此暴丨力!
花朗也冷笑,“浪蕩,我妹妹在這,你别亂說話。”
盤子一會才反應過來,差點沒跳起來,少年俊秀的臉憋得通紅,“你們不要想歪了,我要說的是掐掉你的腦袋!腦袋!”
話落,花鈴臉色劇變,沈來寶和花朗兩人立即又投以怪責眼神,看得盤子差點沒哆嗦。
沈來寶終于忍不住說道,“小花,你先去附近等我們,乖,去喂你的小雲。”
花鈴知道他這麽說肯定是有事要說,還是不合适她聽的話,想看他們如何解決,可還是乖乖地去了另一邊馬廄,要去喂小雲。她又理了理兄長的衣裳,擡頭道,“哥哥,我去給你拿藥,你不要再跟人打架了。”
花朗竟覺有些心酸,他做哥哥的反倒讓妹妹擔心了,“二哥不會了,你去吧。”
花鈴應聲,心中擔憂,還邊走邊回頭瞧負傷的兄長,等走出這條長長馬廄,剛出來,就好像看見有條身影躲到了另一面。她蹙眉往那邊快步走去,探頭一瞧,果真有人躲在那,“秦姐姐。”
秦琴略一頓,朝她點點頭,“嗯。”
十五歲的秦琴已經及笄,不見發髻美簪,全都盤起在頭上,用一根布纏裹。這樣幹活更方便,也更利落,甚至連袖子都挽起半截,與衣着齊整的花鈴面對面而站,對比十分明顯。她稍稍側身,“不是要去喂馬麽?”
“嗯,秦姐姐不走嗎?”
“……走。”秦琴和她一起離開,一會又道,“那個盤子是誰?”
花鈴想起沈來寶叮囑過自己不要告訴别人潘相的身份,否則整個明州可能會混亂的,便道,“新來的鄰居,叫潘孜,不過來寶哥哥總是喊他盤子……秦姐姐,馬場裏誰有藥麽,我想借一些,給我哥哥用。”
“安馬倌應該有。”
“那我去找他。”花鈴要走,見她挽起袖子的手臂已經被凍得紫紅,多看了一眼就走了。
她剛走,秦琴又回到了馬廄那邊,往沈來寶那邊看去。
此時盤子還是不說緣故,被沈來寶追問兩句,便不耐煩說道,“他在昨晚酒席上對我不敬,我就是想揍他。”
花朗頓覺可笑,真想罵他不愧是奸相之後,可到底還是忍住了。其實剛才他出手的時候,自己就不該還手。隻是他再三挑釁,熱血湧上腦門,終究沒忍住。
如果這會給家人帶來災難,他死一百遍都不能贖罪。
沈來寶仍覺盤子不可能就因爲這個原因揍人,“就這個緣故?”
“對。”
沈來寶知道問不出什麽好理由了,“先去療傷吧,你們看起來都傷得不輕。隻是盤子……這是你先動手的,所以如果你外公問起,你絕不可以将責任推卸給花朗,否則……你知道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說到這幾句,沈來寶的面色才徹底嚴肅起來,看得盤子頗不習慣,“我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先動手的我絕不會賴在他的頭上。”
沈來寶這就更不明白他動手的理由了,今日的盤子實在是反常。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悅耳鳥叫聲,輕輕掠過,讓人微不可聞。盤子臉色卻急變,猛地往馬廄出口看去,“誰在那裏偷看?!”
渾然不覺的沈來寶和花朗齊齊往那看去,片刻,就見秦琴從那裏出來。盤子冷厲道,“偷聽是小人所爲,你是小人嗎?”
沈來寶說道,“她是我們家馬場的短工,也是我的同窗,更是我的朋友。”
盤子一頓,“沈來寶,你的朋友怎麽哪裏都是!全天下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嗎?”
“哦,沒辦法,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
沈來寶簡直能将他氣死!盤子捂着腰從他身邊走過,還怒瞪了他一眼。等走過秦琴身旁,又冷盯了她一眼,看得秦琴心驚,不過才十一二歲的人,怎麽會有這種可怕的眼神。
他剛過去,就見對面有人抱着一堆東西急匆匆往這走來,不正是花鈴。他皺眉看她,“你拿的是什麽,這麽多。”
花鈴到了跟前瞧他一眼,抱緊了藥,“藥,你欺負我二哥,不給你!”
“……”盤子覺得自己真的要被氣死了。
他還以爲花鈴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沒想到她真的抱着藥跑了,那麽多瓶瓶罐罐,當真是一點都不給他。
他咬了咬牙,“稀罕!”
說罷就走了,不稀罕不稀罕,他才不稀罕,回頭他就把家裏的藥都拿出來,堆在門口讓花鈴看看,他真的不稀罕!
秦琴往左右瞧瞧,那叫盤子的少年眼神那樣冷厲,可對花鈴卻少了幾分戾氣,她那樣沖撞他,他也不惱,奇怪得很。
她的心情忽然好了起來,那潘家公子看起來家世好,對花鈴也有不同。
花鈴跑到兄長面前就将藥瓶嘩啦放在地上,挑了幾種給他,“安伯伯說這些藥膏效果很好的,哥哥你快蹲下來我給你抹上。”
花朗倒覺得沒什麽,他摸了摸被揍了一拳的臉,“那小子花拳繡腿的,揍人一點都不疼。”
沈來寶瞧他,“明明打得那麽兇,不疼?”
“不疼,我也克制了,沒下重手,隻是……”花朗緩身蹲下,心思沉沉,他摸摸妹妹的腦袋,“對不起,鈴鈴。”
花鈴擡頭,“二哥跟我說對不起做什麽?”
唯有花朗知道可能會是大難臨頭,想到要連累家人,哪怕在校場受盡“酷刑”也不曾落淚的他眼眶頓時濕潤,“對不起……”
花鈴怔神看他,沈來寶已猜出其中緣故來,蹲身拿了藥拔掉木塞,就往他傷口上用力抹,疼得花朗從悲痛中瞬間回神,倒抽冷氣。沈來寶認真道,“你要小花跟你說對不起就直說,畢竟上藥是這麽疼的一件事。”說罷他又用力抹了一下,“對不起對不起。”
花鈴又不傻,她才不信這種轉得這麽生硬的借口,可是她知道二哥向來面皮薄,不說就不說吧。隻是旁人實在是塗抹得太用力了,看得她着急,抓了他的手搶過藥膏,“不要你塗了,我二哥要傷上加傷了。”
被嫌棄的沈來寶隻好在一旁看她,等他想起秦琴還站在那邊時,擡頭看去,人已經不見了。
秦琴總是神出鬼沒的,讓人覺得疏離。也不知道如今花家大哥跟她怎麽樣了,自從秦琴一事之後,他和花續,也有了隔閡,不似過往交好。
有這樣的事,這個好友或許一輩子都是這樣疏離了。隻是他相信若有什麽危急的事,花續還是會盡力幫他,隻是在日常上,是不會有親近的可能了。
花朗見他又拿起一瓶藥,寒毛豎起,“不要動我。”
沈來寶輕笑一聲,抹了一把藥膏,正當花朗準備嚎叫時,他卻是輕輕一抹,動作比自家妹妹的還要輕。他好一會才道,“沈來寶,如果你是姑娘,我一定娶你。”
“……閉嘴。”
“哦。”花朗轉念一想,又道,“但是你可以娶我妹妹啊!做我妹夫呗。”
沈來寶和花鈴一驚,雙雙手滑,用力摁在傷口上,痛得花朗仰天嗷嗷叫。
他再也不亂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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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身瘡痍的花朗回到家中,還在想着怎麽搶在盤子告狀前把“過錯”全都攬在身上,潘岩肯定不會放過他的,那就獨獨不要放過他就好,千萬别連累家人。
已快正午,待會用飯肯定要被爹娘追問,少不得又要爲他擔心。
他翻了個身,幹脆下地穿鞋,也不帶下人,直接去敲潘家的大門。
片刻門就開了,下人打量他一眼,“花家二公子有何事?”
花朗微覺詫異,沒想到潘家人記性好,連下人的記性都這麽好,再看看他的身闆子,恐怕絕非普通下人。他終于是明白什麽叫做“府邸深”了,“我想見潘老爺。”
“您稍等。”
一般人家開了門去禀告都會敞開門,不讓客人覺得會将人拒之門外,可潘家卻是直接關門,将人拒之千裏之外般。花朗一點也不覺得奇怪,甚至覺得這才是常态。
許久那下人才再來開門,“老爺讓您進去。”
說完又将他打量了一眼,花朗自己先頓了步子,從袖子中抽出把小匕首交給他,“我平時拿來防身用的。”
下人也不同他說些客氣話,收起匕首才帶他進去,花朗更覺潘家不簡單,也正是因爲這麽不簡單,所以才讓他覺得自己死期将到。
權傾朝野的大奸臣,怎麽可能會輕易放過他。
他想好了,如果潘岩說要他的家人連坐,那他等會就跟他同歸于盡,或許這樣家人還能有一線生機。
他随下人進了房間,聞到飯香,才知道潘家爺孫在用午飯。
盤子見他來了,略有遲疑,也沒說什麽,繼續吃自己的飯。
潘岩客氣道,“來得倒是巧,一起來吃午飯吧。”
“不必了。”花朗吐納一氣,“我是來道歉的。”
潘岩面色淡淡,“道歉?道什麽歉?”
“你外孫身上的傷,是我所爲。”
盤子握筷子的手更加用力,夾了一塊軟肉,幾乎将它夾斷。吃飯的動作也慢了下來,神情卻沒變半分。
潘岩聲調更淡,“那你臉上手上的傷,也是我外孫所留?”
花朗微覺氣氛不對,“對。”
潘岩說道,“這就對了,他傷了你,你傷了他,扯平了,何罪之有,又有什麽要道歉的。少年人血氣方剛,說不順了,就用拳頭解決,隻要能解決事情的,就都不是問題。他現在對你沒有怒目相向,你也來認錯,那就說明事情解決了,對吧?”
眼前人簡直就是個明事理的老者,哪裏有什麽大奸臣的影子。花朗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道理暫且放在一邊不說,單是這麽溫和的說話,就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他真想問這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奸相潘岩。
潘岩終于是看向他,“還有事?可要添雙筷子?”
花朗當即回神,“不用了。”
他連告辭都忘了,直接轉身就走,走出潘家大門他還十分狐疑地擡眼看那門匾,确實沒有走錯,這真的是潘家,那個大奸臣,殺人不眨眼潘岩的家!
那方才那人真是潘岩?
他帶着疑問回家,始終不能消除這深深疑慮。
他前腳剛走,盤子緊繃的臉才緩緩舒展,又夾了一筷子菜時,就聽旁邊人說道,“要想知道我的底線,直接來問就好,也不必親身來試。”
盤子一頓,沒有開口。
潘岩又道,“你這樣做,得不到想得到的,反而會失去你不想失去的。”
他說話從來都是這樣高深莫測,盤子懶得細想,繼續吃自己的飯。解決了心頭大事,已覺輕松愉悅。
用過飯後,他主動去尋了沈來寶,打算約上他和花鈴一起去聽書。
沈來寶習慣午後小休,但今日打算去潘家探探風聲,如果苗頭不對,好及時制止。聽見盤子在外面敲門,立刻開了門瞧他,“什麽事?”
“找你和小花去聽書。”
“你揍了小花二哥,她不會跟你去的。”
“那我倆去。”
“我還有事,不能……”
盤子一惱,擡腳就将另一半門踹開,寒風瞬間灌進裏頭,冷得沈來寶打了個寒噤。盤子趁勢要進來,卻被拎住衣襟往外一放,“你的脾氣就不能改改,無故挑釁花朗,現在還來挑釁我,當真以爲你比我小我就拉不下臉揍你嗎?”
“我挑釁花朗是爲了你和花鈴好。”
這兜兜轉轉的跟自己有什麽關系,沈來寶說道,“這跟我和小花有什麽關系?還爲了我們好。你跟花朗打架,到底是爲了什麽?”
盤子輕輕挑眉,滿眼桀骜,“我隻是想知道,我外公是不是真的不會殺你和花鈴。如今看來我可以放心和你們玩鬧了。”
沈來寶眉頭微擰,“這話是什麽意思,哪裏來的結論?”
“來自昨天我和花朗打架。”
沈來寶起先還不明白,見他面色冷漠,心頭猛地一驚,忽然明白過來,頓時震驚,“你是在用花朗做實驗?如果他将你打成那樣你外公都不管,那就證明,日後我們跟你交友,哪怕不慎傷了你,也會安然無恙?”
盤子得意一笑,“對,我是不是很聰明?”
沈來寶已深深震驚,他隐約猜出盤子不可能是沒有緣由地和花朗打架,可是他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種原因。
他想到盤子把花朗放置在死亡邊緣上,頓時氣得臉色鐵青。盤子也瞧見了他神情劇變,微微一頓,卻還是偏身說道,“我這麽做,是在救你和花鈴,你應該感謝我。如果我沒先試試,那你和花鈴就危險了。”
沈來寶厲聲道,“感謝你什麽?感謝你拿我好友的命來測試我的命有多寶貴?”
盤子見他竟然吼了起來,不由緊握拳頭,“對!那花朗在酒宴上對我橫眉冷對,對我外公不敬不屑,我拿他來試手有什麽不對?”
——況且他根本不知道沈來寶和他是好友,一個人的朋友怎麽會有那麽多!
沈來寶覺得潘岩将孫子養得很好,這不,又是一個三觀歪掉,視人命如草的未來之子。如果潘岩不是真的要安居在此,那花朗現在已經死了……
還是因他而死。
他不介意自己哪天得罪了盤子,然後被潘岩盯上他這條命。但是他不能忍受别人以朋友之名來對他的朋友做出這種事。
盤子的出發點的确是爲了他和花鈴好,可是這種辦法卻太可怕了。
他甚至沒有想過,那也是一條人命。
盤子的三觀,已經極端得讓人覺得可怕。他對你好,會拼命的好,可是他若覺得你不好,那你的命,就如蝼蟻。
這跟潘岩有什麽不同。
沈來寶想到這,就覺得手腳冰涼,“你這份‘好意’,我無法接受,我隻知道,再與你爲伍,那我将無法再面對花朗。”
盤子一愣,瞪大了眼,“你要跟我割席而坐?沈來寶,你敢!”
沈來寶緩緩垂下眼睑,着實覺得疲累,爲自己不能将盤子救出那淤泥池中而難受,“你如果念在我們曾經爲友的份上,日後要報複,就沖我一人來就好。”
話落,關門聲已怦然響起。盤子愣神,他知道他不該拿沈來寶的好友測試自己的外公,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花朗和他的關系。
他根本沒有過朋友,他怎麽知道維護這種情誼!難道不是這麽做嗎?朋友就是朋友,不是朋友的就都是敵人,敵人是可以随時死的。
那他拿敵人的命來換朋友的命,有什麽不對?
他忽然想起方才外公的話來——“你這樣做,得不到想得到的,反而會失去你不想失去的。”
盤子眸光一黯,剛才還想砸門把沈來寶拖出來的他,現在竟然覺得沒臉這麽做。
這種感覺真是,一點都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