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的酒宴比沈來寶想象中的還要大,原先朱家大宅并沒有那麽大的廳堂可以容納下十餘戶人家,更因到處都栽種着竹子,地方靜雅卻顯擁擠。如今潘岩将全部竹子除去,從前院開始搭起棚架,延伸至後院。
夜愈深,南風巷子的人陸續到來。沈來寶稍稍留意了下,巷子裏一共十七戶人家,這裏的大圓桌一桌可坐十人。巷子的人家多是一妻多妾,孩子也多,除了花家可以一家坐成一桌,其餘的人家還得分成好幾桌。
可是沈來寶發現人都來齊後,沒有桌子多出來,也沒有少一張桌子,潘岩是将鄰裏全家大小都算上了——包括暫未歸家的人。
他心裏有點發毛,潘岩這是提早将每家每戶能來的人都計算了一遍,如果有誰沒來,簡直就是一目了然。
看來做奸臣也是個技術活……
院子裏熙熙攘攘,大多都在歡愉閑談,相反他們這一桌就顯得沉寂多了。
沈家不許姨娘同桌,因此沈老太太領着沈來寶他們去和花家拼了桌,讓姨娘們去坐另一張桌,這會她的旁邊坐着自家孫兒,見他走神,喚了一聲,“來寶餓不餓?”
“奶奶我不餓。”沈來寶右手邊是花鈴,再右邊是花朗。他的面色沉郁,不見笑顔,全然不似平時那樣談笑風生,他想花朗應該是也知道這潘家家主就是潘岩了。但是他會來讓他很意外,也不知道是誰勸服的。
人剛來齊,潘岩就出來露了臉,說了一些客套話,但并未說自己的名字。沈來寶覺得如果他說了他是誰,今晚潘家的飯菜肯定會剩下很多,因爲大家會被吓得吃不下飯。
幸好開席了潘岩也沒有說,衆人氣氛融洽的喝酒吃菜,頗爲熱鬧。
沈來寶剛提起筷子,就見潘岩過來,說道,“看來這裏還有空位。”
花朗的臉色立刻沉冷,正要頂他一句沒有,花續已先站了起來,插話道,“有的,潘老和潘小少爺坐這邊吧。”
潘岩看他一眼,跟花平生長得有七八分像,甚至氣質也相像,一表人才,“那老夫就坐這了。”
花家有五個人,沈家有四個,擠了潘岩和盤子來,位置也不算太窄。
花鈴正挨着沈來寶,人又矮許多,沈來寶隻是側臉往潘岩那瞧,視線就能從花鈴頭上掠過。他看見她的發上,别着自己送的簪花。簪花在燈火下不似白日看見的豔麗,可顔色宜人,小巧精緻,好看得很。
“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日後就請多指教了。”潘岩拿了酒杯要敬衆人,衆人微頓,陸續拿起酒杯。
唯有花朗不拿,花續正要爲他開解,沈來寶就道,“花二哥你染了風邪,就不要喝了。”
花鈴聞聲擡頭看他,她二哥什麽時候生病了。心中有疑,可他既然這麽說,定是有緣故的,便沒有當場問話。廖氏也忙說道,“對,朗兒你今晚吃菜也少吃些油膩的,少吃幾口無妨。”
兩人将路都給花朗鋪好了,倒讓花朗心頭難受,他的任性,卻要給旁人帶來無盡的麻煩。他勉力拿起酒杯,說道,“我以茶代酒吧。”
動作神情這麽勉強,潘岩早就看出了門道,可是他并不說,也不在意,如果他什麽都要跟不喜歡他的人計較,那這一席的人,都已成死屍了。
他以爲最清楚自己身份的沈來寶會坐立不安,食之無味,誰想一看,他分明吃得最歡。自己吃得歡就算了,還給旁邊的祖母夾菜,給一旁的花鈴夾菜。他頗覺意外,這少年明顯跟一般人不同。
沈來寶隻有一個想法,組團把潘岩吃窮——雖然并不可能。
但絕不能讓奸臣影響了心情,這點倒是能做到的。他做他的大奸臣,他吃他的三十道好菜。不得不說潘家廚子做的菜還挺好吃的,可惜這是潘家,要是是花家的話,他還能隔三差五去蹭飯的。
花朗勉強吃了幾口,味同嚼蠟,如坐針氈。他覺得自己每吃的一口,都像是在吞别人的血肉,是潘岩搜刮的民脂民膏,是潘岩刀下的忠臣亡魂。
盤子和潘岩在兩兄弟的席位之間,他的左手邊就是花朗。瞅了幾眼,都覺他慢如蝸牛,看得他都壓抑了,“不舒服就回家去。”
花朗本就心情不悅,一聽就說道,“舒服得很。”
盤子輕笑一聲,在花朗看來十分輕蔑,甚至是挑釁。
世上有愛屋及烏一詞,那必然也有恨屋及烏的事,他瞧潘岩不順眼,連帶他的外孫也覺得可恨。
旁邊彌漫硝煙,連花鈴都察覺到了,今天的二哥很不對勁。她知道盤子的外公就是潘岩後,也很詫異憎惡和害怕,害怕他傷害自己的家人。
聽說潘岩不喜歡别人流露出不喜歡他的模樣,所以花鈴一整晚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她甚至還想讓她二哥也收斂一下脾氣,可千萬不要被大奸臣盯上了!
沈來寶此時已經吃飽了,吃得慢條斯理,卻吃得甚歡。在座的人都顯得有些沉悶,唯有沈來寶面色最輕松。他已經想過了,非要死的話,那也是逃不過的,倒不如坦然面對。
花鈴坐在他一旁總被夾菜,這會也吃飽了。茶水喝得多,有些内急,可這裏人多,飯桌上說又不雅,瞧了一會便和母親說弄髒了手,想去洗手。
沈來寶喜歡飯後小站,坐着難受,一聽就離了凳子,“嬸嬸,我也要去洗手,我帶小花去吧。”
廖氏輕輕點頭,有人陪着,總比她自己在潘家走動得好。
潘岩喚了下人來領他們去洗手,等離了酒席,花鈴就快步走到下人旁邊,低聲和她說了一句。婢女就轉而領她去解手了,沈來寶沒聽見,問道,“小花你跟她說什麽了?”
花鈴臉一紅,“來寶哥哥你在這裏等我,等會她會給你打水淨手的。”
沈來寶被她擡手一攔,還沒反應過來,雖不解可也頓住了步子,“那你快點回來,晚了我過去找你。”
“我很快就回來。”花鈴說罷就随婢女走了,留沈來寶在那站着。
沈來寶和朱家的小孫子打過架,這幾年也并不往來,唯有拜年的時候和爹娘來過,不過都是在大廳上坐一會,并沒有看過朱家院子。這會站在這廊道下,寒風冷冷,眼前唯有假山池水,顯得蕭條孤寂。
一陣冷風吹來,沈來寶立于風中也不哆嗦。好一會他才回神,他竟然一動不動的在等個小姑娘。這就跟當年他第一次去桃莊一樣,期盼着着十年後能和佳人同行,而不是跟個小豆丁。
如今小豆丁長成了小姑娘,五年後就……他眨了眨眼,五年後小花就是姑娘了。風華正茂,碧玉年華,不是小豆丁,也不是小姑娘。
想到五年後的花鈴,沈來寶還是很期盼的,不知道到那個時候,她是不是還是天然腹黑小白兔,又或者是奧斯卡·鈴。
思緒神遊到五年前,便想起了那桃莊。
在白莊主在他爹面前将他坑了後,父親單獨去找了他,爲他善後,救治那些被燒傷的人。但條件是,桃莊要給沈家。
自覺桃莊已經沒有可利用價值的白莊主當然是一口答應,把桃莊給了沈家,由沈家來救治被燒傷的人。
隻是沈老爺得了桃莊後,就放置在了那裏。沈來寶問過他買那塊地來做什麽,沈老爺隻答了四個字——以此爲戒。
花那麽多錢來爲兒子買個警示,沈來寶覺得他爹還是很大方有遠見的。
而今想起,又想到之前他曾想過要開發個賽馬場,那桃莊似乎可以……反正已經被燒得差不多了,如今無人打理,更是一片荒蕪之地,鏟平了地,重新起建馬場,倒是可行。
沈來寶以前思索事情總是容易入神,一旦入神就很難察覺到周圍動靜。後來在校場被師父成客教訓了幾次,他便養成了可沉思,卻還能耳聽八方的習慣。此時耳邊正有輕微腳步聲,他往那邊看去,來人頗讓他覺得意外。
潘岩剛進廊道已經看見了他,少年的身姿挺拔,哪怕幾次寒風刮過,他也是巋然不動。可惜這樣的人注定不會與他爲伍,所以才覺得更可惜。
沈來寶迎面相對,也不怯懦,“潘相吃飽了麽?”
“你不該問我可果腹了沒,而是該問同席的人,可吃飽了。”
“我吃得挺飽的。”
“老夫看出來了。”潘岩走到近處便停下腳步,轉而面對蕭瑟院落,“老夫不喜歡寒冬,沒有生氣,死氣沉沉,連帶着人也覺得蒼老。”
沈來寶也緩緩轉過身,之前還對他萬分戒備,現在怎麽一臉要跟他探讨人生似的,“我聽說潘相十三歲就在科舉嶄露頭角,被宋翰林收爲門生,領你順利入仕。可是後來潘相卻揭發他叛國,導緻宋家滅門,而潘相卻因此平步青雲。宋翰林死的時候,是在初春,正是萬物萌生,朝氣蓬勃的時候,可對宋翰林來說,卻如寒冬。”
潘岩說道,“你倒是一點都不怕觸怒我。”
沈來寶聳聳肩,“明明是潘相要找我說春秋,話悲涼的。”
潘岩不由笑笑,“我方才看着你,一直覺得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你太過正氣,否則以你的資質,一定能接我衣缽,待我百年之後,我苦心經營數十載的東西,不至于被人毀了。”
沈來寶怎麽聽這都是在誇獎他有資質,卻說不出一個謝字,“人生在世不過百年,你都七十歲的人了,爲什麽還無法對權力放手。”
潘岩反問,“爲何要放手?”
“因爲你現在看起來并不開心。”
潘岩笑了笑,“你信不信我如果現在放手,明天我就死了。”
沈來寶信,潘岩的仇敵還少麽,想殺他的人恐怕早就排到三條街外了。從他犯下第一件血案開始,他就要一輩子往前走,不能停下,一旦停下,他就沒命。所以爲了保命,隻能奪走别人的命。
他如果想回頭,那就隻有将自己的命交出去。
然而潘岩不是這種人,因此哪怕過了這麽多年,他也沒停下,如今不會,以後也不會。
潘岩忽然問道,“如果當初知道我就是那個潘岩,你可會救我?”
沈來寶想也沒想,“不會。”
潘岩并不氣惱,這少年的脾氣他着實欣賞,比之太過内斂的花家長子,比之太過暴丨露鋒芒的花家次子,沈來寶像極了年少的他。
“既然這樣痛恨,爲何現在不殺我,如今我身邊可沒有埋伏着人,你身手這樣好,很輕易就能得手。”
沈來寶才不信他身邊沒有暗衛,恐怕他擡起手來戳一戳他的胳膊,就從天而降跳出一打的護衛要砍他,“要改變一個國家,從來都不是隻殺一個人就可以的。都說擒賊擒王,那是在戰場上。戰場上沒了領頭的将軍,就沒了核心,軍隊很輕易就亂了。可是你在朝爲官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羽翼。我想就算你倒了,你的人依然可以掌控好局勢。畢竟人總會老總會病,一旦病倒,那想吞食你的人肯定不少,因此你必須要爲自己留條後路。隻是……”
“隻是?”
“你百年之後,又何必再讓大央受創。你已經享盡榮華富貴,大央并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身爲大央國的人,那還它一片甯靜,又有何難。”
潘岩心知他年少,又不曾入過朝廷,許多事情他并不懂,他也不想繼續說這個。許久才道,“潘兒出生沒多久,我就将他接到身邊,并讓他承我潘家姓氏。我那女兒脾氣執拗,女婿更是如此,他們私奔成親,并未告知我。後來女婿屢屢上書彈劾我,我看在潘兒的份上沒有同他計較,誰想他竟聯合了其他大臣,想殺了我。”
沈來寶心頭咯噔,“所以你殺了他……”
潘岩搖搖頭,“我看在他兒子的份上不跟他計較,可是他卻不看在我是孩子外公的份上放手。這樣的白眼狼,不要也罷。我讓聖上将他發配邊疆,想着等哪天他回心轉意再讓他回來。可是那個文弱書生,撐不過一年,就死了。死訊傳來,我的女兒也帶着潘兒跳河想自盡,被我救了上來。”
沈來寶意外,“帶着孩子一起跳河?”
“對。她說不想讓孩子變得像他外公一樣,心狠手辣,與其如此,倒不如将他殺了。這樣看來,我的女兒,也恨不得要我的命。”潘岩的聲調很平和,說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事情,“我将孩子帶離她的身邊,不讓她跟孩子見面。我親眼看着我唯一的女兒發瘋,她咒罵我,每日罵着難以入耳的話。”
沈來寶頓時唏噓,任何人被親生女兒恨到這種地步,心裏都不會歡喜的。
“再後來有一天,她解下自己的腰帶,吊死在了房梁上。我接她下來時,她的身上還是暖的,我就這麽抱着她,像她剛出生那樣,直到她身體冰涼。”
沈來寶無法想象那種場面,隻是聽他緩聲描述,就覺得周身寒涼。
潘岩又道,“我爲他們夫妻兩人挑了一個好地方,置于高山之上,前可盡覽大央皇城,後有百納川流。我又讓道士爲他們做法,來世,再不要與我潘岩有瓜葛,免得來世又将我氣着。”
沈來寶微微一頓,雖然他不願承認潘岩是個好人,可人有七情六欲,說他是酷吏也好,說他是奸臣也罷,隻是他隐約覺得,潘岩讓道士來做法,并不是怕他們來世“讨債”,而是怕自己下一世又不能做一個好父親,累了女兒一世。
兩人說話之間,有人往這邊過來了,沈來寶聽出是誰的腳步聲,說道,“是花鈴。”
潘岩點頭,一會那拐彎處走出個俊俏的小姑娘,果真是花鈴。明明腳步聲那麽輕,他卻還是聽出來了。
周身輕松的花鈴見了他,連走路都輕快了許多,“來寶哥哥。”她走到跟前見了潘岩,才略微緊張,不知道他同沈來寶在說什麽,下意識捉了他的袖子,這才跟潘岩問好。
輕微的動作入了潘岩的眼底,已然明白她這是想保護沈來寶,想笑話她不自量力,可是又覺這份勇氣難能可貴。再看沈來寶,渾然不知,看來人果真都是有缺點的,比如沈來寶的缺點,就是日後可能不知佳人心意,白白錯過許多好光陰。
難得從污濁世間看到一股清流,潘岩已經打消了要花鈴入潘家的念想,末了對沈來寶說道,“你是不是疑惑我爲何要到這裏定居?我可以坦誠告訴你,我那外孫,實在是太寂寞了。人老從善,不想自己造孽過多,加罪在孩子身上。”
一直覺得潘岩老謀深算的沈來寶沒想到潘岩竟然跟他說這件事,而且理由還是這個。潘岩是覺得盤子信服自己,又能與他爲友,所以才搬到了這裏?目的隻是要盤子結交到朋友,不至于太過孤僻?
他有些懷疑,又有些理解。
可他仍舊存疑,這種懷疑,是來自對潘岩的不信任所導緻的鶴唳風聲。
花鈴不知他們說了什麽話,隻是潘岩背影此刻沒了疏離和戾氣,倒有長者慈悲,“來寶哥哥,你還洗手麽?”
婢女端着撲騰着熱氣的水在旁邊看着他,沈來寶回神,洗淨了手,這才帶着花鈴回到酒席前。
滿桌的人,各有心思,各有人生,也各有悲喜。喬遷新居的喜宴,吃出滿滿惆怅感來。不知這是潘岩府邸的人,還在酒席上說說笑笑,心中無憂。
沈來寶心思神遊,拿了茶杯一口喝完。喝進嘴裏便覺火辣辣的,見老爹瞪直了眼看自己,他問道,“怎麽了爹?”
“……來寶,你剛才喝的那一杯是酒。”
沈來寶輕輕眨眼,酒意瞬間就沖上腦門,随後腦袋重重磕在桌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席上十餘人頓時大眼瞪小眼,看着沈來寶一人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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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飽暖思□□,沈來寶覺得昨晚自己吃得太撐了,又喝了酒,導緻晚上竟然做了美夢。他夢見自己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可是那姑娘總是走在他前面,不給他正臉瞧。
他一邊跟着美人一邊想着她爲什麽不回頭,走了十條街他終于忍不住了,跑上前去喊她。結果身材纖細的美人一回頭,卻變成了個小個子,還大聲道,“來寶哥哥!”
他猛地坐起身,禁不住哆嗦了下。他敲敲有點重的腦袋,心裏念着可惜,美人怎麽就變成個小豆丁了。他以爲最後是在做夢,卻聽見門外真的有人在喊他,而且可不就是花鈴的聲音。
沈來寶忙卷着被子走到門口,開了門問道,“小花你喊我做什麽?”
花鈴着急地抓了他的被子就往外拽,拽得沈來寶差點被子都掉了,“小花你等等,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不好了來寶哥哥!“花鈴睜着明眸大眼滿是驚慌,“我二哥和盤子哥哥打起來了,就在馬場,打得馬倌哭着跑過來喊我去勸架。我就趕緊來找你,可是你……哎呀來寶哥哥你快點換衣服,我先去了。”
沈來寶忙伸手抓住她,“你去的話非得被那兩個炮仗誤傷,你等我一會,别自己跑了。”
花鈴心中焦急,沒有應聲。等他進去,還是感覺得去勸架,不然依照她哥哥的脾氣還有盤子的脾氣,都會受傷的,她焦急得轉了兩圈,喊道,“來寶哥哥我先去了。”
正在穿褲子的沈來寶一急,抓着褲頭就跑到門後要再開門抓住她,可這個樣子怎麽能見人,唯有火急火燎地跑回去穿褲子穿外裳,抓了玉冠就往外面跑,坐上馬車疾奔馬場。
狼狽不堪的沈來寶到了馬場,一步跳下馬車,心中已然有了個非常堅定的決定——等找到了他們,他非要胖揍那兩個炮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