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子哼了一聲,轉身就要進去,可沈來寶速度更快,沖上前去就捉了他的胳膊。幾乎是在他抓住他的瞬間,門後面突然跳出兩個護衛,緊握手中長劍對他瞪眼。
沈來寶僵了三秒,本着識時務者爲俊傑的好心态,立即松手,還很貼心地捋了捋他袖子上的褶皺。護衛見狀,這才隐沒門後,沈來寶一見,立刻用力捶了盤子兩拳,盤子頓時滿臉冰渣,咬牙盯他,“你打我。”
“是的,我打你了。”
盤子忍氣,“我要喊人了。”
沈來寶知道他不會喊的,要喊早就喊了,他問道,“盤子,你怎麽會跑到這來了?”
盤子又哼一聲,“我怎麽知道,外公說來這裏住,我就來了。結果到了這,發現對面是沈家,又聽你說過隔壁是花家,我就猜到定是你在這。”
沈來寶覺得腦袋疼,天天出門就能見到大奸臣,一不小心就要被護衛拔劍相向,他覺得他們沈家現在的處境很危險,非常危險。擡頭不見低頭不見睜眼卻時刻相見,就怕一個眼神沒看對,就被潘岩記在心裏,着實鬧心。
盤子似乎也看出他在憂愁什麽,倒不太在意,反而陰恻恻笑道,“所以不要沒事拍我肩膀,小心護衛對你動手。”
沈來寶暗暗思忖,左相流放,卻是這樣的流放法,果然不對勁。那這左相手中的權力,也根本沒被動搖吧。流放當休假,快哉。
盤子又懶聲說道,“你最好嘻嘻哈哈的跟我說話,也提醒巷子街道附近的人,不要對我有任何惡意,否則我可保不準第二天他們是橫着還是豎着。”
“……”
沈來寶被噎了一會,背後忽然有悅耳聲,頓覺心驚得砰砰直跳,轉身一看,果真是花鈴在喊他。
花鈴跨步從大門出來,四下瞧去,見沈來寶在斜對面,小跑過去,到了跟前展顔,“來寶哥哥,我忘了說,申時我娘要帶我出門,得晚兩刻,你等我。”
“嗯,你忙完了讓下人來敲門。”沈來寶見盤子一臉打量,直勾勾往花鈴臉上盯,笑得頗爲怪異,身體一側,将兩人視線阻隔,抓了花鈴的肩頭将她一轉,“别回頭,快回家。”
花鈴想回頭,可她總覺得好像他的腔調不太一樣,很是嚴肅,便真的頭也不回就跑了。
“啧。”盤子說道,“原來那個就是小花姑娘,長得真标緻,看着也機靈,以後我決定多找她玩。”
沈來寶聽着這話裏總有股不懷好意的意味,盯着他說道,“不要對小花做任何事。”
盤子擡眼瞧他,“她是你的鄰居,我也是她的鄰居,爲什麽不能找?”一會他突然笑笑,“算了,我誰都不找,反正你們遠遠見了我,也隻會躲起來。”
“我現在躲了麽?”
盤子一頓,像被踩了尾巴,“那是因爲你還不知道我外公是誰。”
“左相,潘岩。”
盤子沒想到他竟然知道了,那那天還氣定神閑,今天也一如既往,沒有半點畏懼的意思。
沈來寶說道,“盤子你是個好少年,我會跟你往來,但的确會特意避開你外公。你外公在,我也不會跟你多說話,因爲我确實不想跟你外公有任何瓜葛。”
盤子想說來不及了,他們原本是要回老家的,可是外公卻突然改道,等他來到這裏,發現對面是沈家時,他就知道沈來寶是被外公盯上了。但他隐約覺得外公對他應無惡意,如果真有,那對面此刻已挂起“奠”字來,潘家也不用大費周章到這暫時安居。
他瞧了沈來寶一眼,将他拍在肩頭上的頭撣開,不再理會他,回院子去了。離開時腳步極快,等進了院子,背後大門一關,步伐就慢了下來。
快到前堂大門,見地上有影子投來,他頓住步子,沒有擡頭。
潘岩站在石階上低頭看他,問道,“你既然想與沈來寶爲友,爲何到了這裏,卻又将他拒之門外。”
盤子心中頓生厭惡,擡頭說道,“外孫沒有忘記,兩年前你也這麽說過,說我可以與誰玩樂。可當我與他們交好,不過是被人罵了一句奸臣之後,您就将他們全家發配邊疆。外孫哪裏敢再交朋友,别人與我交友,是要拿命相交的。”
即便被外孫當面指責,潘岩也眸光不變,神情更無半分變化,“他們既要和你爲友,就該顧及你的感受,明知你最在意我的身份,他們卻偏偏還要拆穿,這種朋友,不交也罷。”
“君子相待應交出誠心,況且……”盤子偏頭,“他們說得也沒錯。”
潘岩說道,“世上哪裏有奸臣忠臣之分,不過是立場不同。你覺得猛虎可恨,可老虎也要填飽肚子,你在它眼中不過是一塊肉,它要吃你,也沒過錯。就如那抓人要贖金的山賊,也是爲了溫飽劫财。”
“那爲什麽官府還要抓賊?”
“因爲這是官府要做的事。”
盤子頓時冷笑,“外孫說不過您,您的詭辯術,本就無人能敵。”
潘岩面色終于沉冷,一會才道,“剛才沈來寶說要去馬場喂馬,你也一起去,一定要去。”
“不去。”
“既然給你新找的玩伴無用,那就是不需要了。”
暗含的威脅讓盤子一愣,盯着他,潘岩也直盯着自己的外孫,眼神冷厲,終于是冷得盤子再次偏頭避開,“如果您覺得外孫形影單隻,非得有個玩伴不可。那外孫聽您的,可是如果他們做了什麽錯事,外孫懇求您,不要插手。他們真的對我不好,我自會跟他們割席斷交。”
潘岩點頭說道,“好。”
盤子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會沈來寶才回到家裏,他走幾步就往後頭看去,看那大門緊閉的潘家,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知道潘岩在那,所以總感覺脖子涼飕飕的,怕今日起,他老爹就要寝食難安了。此時搬家肯定不行,他隐約覺得潘岩是沖自己來的,就是不知道是好是壞。
隔壁花家倒是安靜,畢竟不知道是誰來了這。未時過半,外出了五日辦事的花平生歸來,從馬車下來,立刻就看見斜對面換了新鄰居。
他剛看片刻,就見潘家大門打開,一個神情緊繃眉目自帶淩厲之色的老者從朱門走出。花平生頓時愣神,已然認出那人是誰。
巷子寬敞,但有人伫立一處直盯而來,素來警惕的潘岩已經發現了。他擡眼往那看去,隻見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那男子長身而立,身形挺拔,氣質溫潤儒雅,與這巷子的其他人家頗有不同。
潘岩打量他一眼,沒有在意,這巷子裏的每一個人他都已經“認識”,哪怕是剛出生的嬰兒,他也知道了姓名。依據他所知道的人來看,方才那人就是花家家主花平生,明州有名的儒商。
百姓心中的儒商心懷天下,雖在商界,卻如清流白蓮。
也是可笑,明明是商人,可是一句心系天下蒼生,樂善好施,就掩蓋了他們也是賺人錢财的商人。天下熙熙攘攘,無利而不往,身爲商人,又能幹淨到哪裏去。
認出那老者就是潘岩的花平生心中已然覺得難受,他少年時去過皇城,在皇城裏待有三年時間。如果當初不是恩師被潘岩誣陷斷頭菜市口,他也不會因此受打擊離開皇城,回來繼承家業,一輩子在這裏做個小商人。
如今,少年時的滿腔熱血,都已經被恩師冰冷的血給覆蓋,再也沒有決心入仕。
花平生知道自己做商人是在逃避,隻是這麽多年都在騙着自己,騙着騙着就麻木了,直到潘岩的出現,才讓他從夢中驚醒。
廖氏見丈夫回房後就一直沒說話,甚至自己在他面前晃了好幾圈都像沒發現,剛着了新衣迎他回來的廖氏好不氣惱,搬了凳子來就要對他說教,卻見丈夫臉色極差。她心頭咯噔,頓時軟了下來,溫聲,“二郎你怎麽了?”
花平生緩緩回神,又緩緩捉了她的手,握在手中輕揉,揉着她的掌心,“做噩夢了。”
“你也真是,在馬車上也能做噩夢。”廖氏起身說道,“我去讓下人上水,熱乎一些的,讓你暖暖身,去去寒。身體舒服了,就不會做噩夢了。”
“陪我坐坐吧。”
“等會我還要帶鈴鈴去找人,晚點吧,我去讓下人給你燒水。”
花平生此刻坐着,擡臉看她,見她認真,這才笑道,“去吧。”
廖氏隻當他累了,一聽就立刻去喊下人去廚房煮水。花平生坐在房裏聽見妻子在那念叨下人水要煮燙,還要加點藥材一塊煮,速速送進房裏時,又笑了笑。
他現在要做的,不是讓噩夢困擾自己,而是怎麽避免再次陷入噩夢之中。
搬家隻會更引人注目,那潘岩是隻老狐狸,他不能冒險。可是他那種人,或許已經打聽過附近全部人的底細,那他的恩師就曾是他的政敵,這件事恐怕也被他查了出來。
可萬一并沒有呢?
此後,得小心些了。
隔壁沈家家主現在也不安心,他剛剛知道,對面鄰居挂上門匾了,大寫的“潘”字。他偷偷摸摸跑去趴門縫一瞧,那哪裏寫的是潘字,分明就是一個“兇”字!
聽見兒子從隔壁家回來,他火急火燎的跑到他書房裏,慌張道,“兒子,爹懷疑對面住進來的人是潘岩啊。”
堅持每天練字至少半個時辰已經持續五年的沈來寶已經把硯台放到暖爐上準備磨墨了,聞聲說道,“嗯,的确就是潘岩。”
沈老爹見兒子這麽淡定,覺得不可思議,“兒子你不怕嗎?”
“不怕。”
話音剛落,外面就有人敲門。大門外關,那下人直接說道,“老爺、少爺,對面潘家來人了,說有事要同少爺說。”
沈老爹忙問道,“何事?”
那潘家下人說道,“我們小少爺讓小的來知會沈少爺一聲,等會去馬場,他也會一同前去。”
沈來寶手勢頓停,盤子可不是那種喜歡湊熱鬧的人,那爲何要一起去,方才還把他的手拍開來着,也是奇怪。
沈老爹連連歎氣,一會又道,“兒子,爹知道那潘岩雖然是奸臣,可是對他的外孫着實疼愛,誰讓他隻有一個女兒,女兒隻生了這麽一個兒子。他願意親近你,你就好好伺候着,别亂說話,說不定日後他還能保你一命。”
沈來寶不願他擔心,應了一聲,隻是如此一來,不就把花鈴也牽扯其中了。
小花……
沈來寶覺得頭有點疼,他決定等會把小花塞回家裏去,不讓她一起同行。
他跑到隔壁花家,可花鈴剛剛已經跟廖氏出門,得申時之後才回來。他怕錯過花鈴回來的時辰,便一直等在那。
長途奔波,也沒好好休息,腦袋有些重。他坐在花家石階上,時而合眼小憩。起先還隻是一時半刻,到了後頭,一閉眼就是一刻兩刻。等又一次蜻蜓點水醒來,就見台階下有人,見了來人,他便清醒過來了,“盤子。”
盤子一臉淡漠,負手看他,“不是說了申時過兩刻嗎,你這麽早出來做什麽?”
沈來寶把滿腔的話都推回了肚子裏。
盤子冷笑一聲,也沒揭穿他。耳邊似有銀鈴笑聲,探頭一瞧,巷子那邊已走來個美貌婦人,身邊有個小姑娘走在她一旁,邊走邊笑,紅潤的面頰已見日後俏美。他微微眯眼,根本看不出來能讓沈來寶都誇贊的小姑娘有什麽奇特的地方。
不就是個天真活潑的十歲奶娃子麽。
盤子跟花鈴同齡,可是畢竟身在左相之家,心智倒跟十六七歲的人差不多,所以這會看花鈴,也就是個小豆丁,絲毫看不出來她哪裏比沈來寶還聰明。
沈來寶見他打量花鈴,又上前擋了他的視線,“小花不去馬場。”
盤子聽完這話就撥開他,自己往花鈴走去,到了廖氏跟前,微微彎身問好,又對花鈴溫溫笑道,“小花,你等會不去馬場嗎?”
花鈴吃驚道,“去呀,當然要去的,我和來寶哥哥都約好了。”
盤子眯眼一笑,轉身看沈來寶,沈來寶已經撫起了額頭。
廖氏見盤子臉生,不曾在這巷子裏出現過,問道,“你是……”
“我姓潘,單字孜。”
孜?沈來寶擡了擡眼,孜然粉的孜?難怪這麽嗆人。
廖氏笑道,“原來是新鄰居,可是今日入住?”
盤子答道,“是的,嬸嬸。”
“晚些時候嬸嬸去尋你母親,你母親今日可會出門?日後就是鄰居了,總要去問候一聲。”
盤子神情未變,大方答道,“我娘已經過世了。”
廖氏微愣,“哦哦……是嬸嬸唐突了。那你父親可在?”
“我父親也早已仙遊。”
廖氏頓時說不出話來,看着坦然的這小公子,更是難受。她摸摸這小公子的頭,不再問他的家世,生怕又聽見什麽更讓人難受的話來,“鈴鈴,你陪這小哥哥好好玩吧。去馬場喂了馬,早點回來。”
花鈴點頭,目送母親進門,就見那叫盤子的少年朝她伸手,“小花妹妹我拉着你吧,我不認路。”
花鈴遲疑着要不要伸手,忽然盤子的手就被一隻手抓住,牢牢緊抓。沈來寶露臉出來,有些惡狠狠,“不認路?那我帶你去!”
盤子一個哆嗦,急忙收手,嫌惡道,“男子與男子抓着手,你也不惡心。”
沈來寶甯可惡心自己也不要惡心小花,小花今年屢被告誡不能跟男子走得太近,他牽了小花五年,怎麽可能讓一個來了五刻都不到的人把小花牽走了。
花鈴瞧着兩人口齒如劍,頗有對質的意思,一手抓了一人,說道,“這就好啦,一起去吧。”
盤子頓了頓,低頭看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手,蓦地掙脫,“冷。”
花鈴向來怕冷,剛才去了外頭一趟,也沒帶暖爐,這會才想起她的手。便也從沈來寶那裏收回手,自己往手掌呵氣搓手。
沈來寶忍不住又飛了一記眼刀給不識趣的盤子,偏頭對尾随的下人示意。下人很快就去家裏拿了暖爐來,交給花鈴暖手。下人知道自家少爺是不要暖爐這些的,可是對小輩極爲照顧,因此沒他吩咐,就多拿了個給潘家小少爺。
盤子也從來不要這些,就給了花鈴。
路上沈來寶和花鈴說着這半月趣聞,花鈴聽得好奇開心。隻是他依然是隐瞞了山賊一事,全程掠過。盤子見兩人青梅竹馬的模樣,說道,“我曾經也有這麽一個玩伴。”
沈來寶問道,“曾經?”
“嗯,曾經,後來她家得罪了我外公,全家就被發配邊疆,聽說得了病,人就沒了,她那時候才十三歲。”
沈來寶和花鈴同時僵住,可悲,又可怕。花鈴還不知道他是何許人也,可也從話裏聽出了陰冷和戾氣。
盤子看着他們,懶懶說道,“哦,我開玩笑的。”
沈來寶當然知道這不會是開玩笑,可花鈴卻從驚愕中回神,展顔,“我知道盤子哥哥不是壞人。”
盤子禁不住撇嘴,“哦?爲什麽?”
“因爲天寒地凍的,你的手也同樣很冷,可是卻把暖爐讓給我了。”
“……我那是嫌麻煩。”
花鈴瞪大了眼,“原來你是嫌麻煩才給我抱的,盤子哥哥你真是太壞了。”
盤子啞口無言,再看沈來寶,已經是忍笑忍得肩頭微顫。他忍了忍,不跟她計較。下一刻,花鈴就将暖爐硬塞給他,“盤子哥哥你自己抱,暖暖手就不冷了,手冷着多難受呀,等會馬都不給你摸,它們不喜歡被太冷的手摸脖子,會叫的。”
“……我不用這種小姑娘用的東西。”
“不是小姑娘也能用,好比我娘,我娘不是小姑娘。”
盤子撫額,這個小姑娘說得有闆有眼完全無法反駁,她的思路根本非同尋常。沈來寶實在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看着個脾氣倔強的人被小花這天然腹黑小白兔吃得死死的,無可辯駁的感覺着實很好。
花鈴不知他笑什麽,也不知道爲什麽盤子哥哥不理她了。怪,都是怪人,罷了,她還是繼續抱她的暖爐吧。暖好了手,小雲就不嫌棄她了。
&&&&&
喂馬并不需要太長時間,時間都耗在來回的路上了。
潘岩已将院子裏的花草修剪完,仍不見潘孜回來,洗手時便問道,“還在馬場?”
管家答道,“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潘岩又道,“二皇子那邊可還有動靜?”
管家又答道,“消停了,上回他派來的刺客,大多是他養的精銳,現在元氣大傷。在皇城應對太子已自顧不暇,沒有多餘的精力。”
“讓他苟延殘喘一段時間吧。”潘岩拿着毛巾擦淨手上的水,又說道,“如果太子派人來請我回去,就說我身體抱恙。”
管家不解,“主子,向聖上參你本子的是太子,他怎會請您回去?”
潘岩面色淡淡,“朝中人大多是我的門生,日後他登基,提拔的大臣無法服衆時,自然會想起能讓他們信服的人。如今我如他所願,交還大權,遠離朝廷,可是要想安然坐在皇位上,又哪裏是流放一個所謂的大奸臣就能辦到的。殺我,遠比留着我的禍害更多。”
管家應聲退下,吩咐守門的下人去了。
潘岩放下幹巾時,又想,若是能在這裏安靜住上幾年,也未嘗不是好事,隻是他知道,他的鄰居們,從今天起就要坐立不安了。
今晚新鄰來賀,門庭若市,可等到明日,就該門可羅雀了吧。
但即便如此——誰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