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要去的寺廟叫萬香寺,地處偏遠,隻修了一條崎岖小路,進山難,出更難。别說外人,就連每個月初去化緣的和尚,沒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去,否則就浪費了進出的時間。
這樣難行的寺廟,當然不會真有萬家香火供奉。常年援助他們的,也就隻有幾家。其中一家就是沈家,其餘幾家也是看在沈家面子上給點香火錢。
隻因沈老爺年輕時在山道遭了劫匪,匆忙之下跑進深山中昏死過去。被萬香寺的住持救了回去,這才撿回一條命。後來沈老爺要将他們接到外頭去,住持卻不肯。他隻好尋了工匠來,将破舊的寺廟修葺好,供了香火。
自此以後,每逢沈家有人得病,沈老爺就會來這裏,自己不得空,就讓親戚來。
萬事都靈驗,唯有兒子癡傻這一個,住持當年如此說道,“你生了癡傻的他,是緣起;他日聰慧,卻是你們的緣滅,但也是另一個緣起。”
沈老爺聽不懂,把這話随口說給沈來寶聽時,沈來寶卻覺得脊背有點涼。
——真沈來寶是沈老爺的真兒子,還有緣分在裏面。他來了這之後,沈老爺就跟真兒子緣滅了,也就是說,真沈來寶……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沈來寶聽了這話後一晚上都沒睡好,他之前就猜測過可能這具身體的芯已經滅了,可是聽那住持早在十年前就這麽說過,就覺得那芯是真的沒了。
所以他要是哪天走了,這身體也就是徹底滅了。
進山的路悠遠,颠得人都昏沉了。
到了萬香寺,沈來寶也病了一場。好在他一直有努力改造這具身體的質素,所以小病兩天就好了。
好了後他就每天跟着沈夫人一起去佛堂誦經,深山一切都好,就是三餐寡淡,不是豆腐就是青菜,不是青菜就是野菜。沈來寶這日誦經出來,看着遠山夕陽,有飛鳥掠過,胃不由抖了一下。
——原來嘴裏能淡出個鳥來是這個意思啊。
他舔了舔嘴,繼續往前走,準備回房躺到吃晚飯的時候,否則根本沒有能量支撐一晚上。
走着走着他好像出現幻聽了,否則怎麽會聽見花鳳凰的聲音。
他走着走着終于停下步子,轉身退了回去,站在一個房門前,不但有花鳳凰的聲音,好像還有花鈴的?他邊驚訝邊敲門,裏頭動靜一停,随後有僧侶問道,“何人?”
“雲遊大師,是我,來寶。”
門不多久就被打開了,沈來寶本事擡着腦袋,門一開,不見人,低頭一瞧,就見花鈴跳了出來,幾乎撞在他身上。
“來寶哥哥,你怎麽會在這?”
沈來寶捏捏她的臉,果然是花鈴,“我來這裏已經七天了,你怎麽會來?”
花鈴恍然,“原來你說的出遠門就是這裏。”她訝然好一會才道,“姑姑說來見個老朋友,就把我捎來了。”
捎……沈來寶和花鳳凰也就說過一兩次話,可是從她的言談舉止來猜,這個捎……恐怕拐帶的成分更多呀。像花家夫人那樣愛女如命的,怎麽舍得将女兒往深山老林裏送。
花鳳凰見了沈來寶,便抓着花鈴兩臂,将她搬起往外一放,“好了,小話唠你就同你來寶哥哥玩去吧。”
沈來寶沒想到花鳳凰竟然做甩手掌櫃,忙接住還沒站穩就被她放手的花鈴。等他帶着花鈴離開時,發現這會房門沒關了。他走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剛才關着房門是因爲裏屋有三個人,可如今隻有她和雲遊大師兩個。
看來花鳳凰看似大大咧咧,但還是很細心的,顧及了大師的名譽。
花鈴不知道他去哪,他往哪走就跟着走,路上同他說了許多方才在房裏聽到的話。以爲似懂非懂,所以記得不太全。她自己毫不在意,自以爲說全面了,這會就更不懂了。聽得沈來寶忍笑好幾回,這一本正經的模樣真的得意極了。
“小花,你不喜歡釣魚,那我帶你去溪水捉魚好不好?”
夏末深山清涼,山澗水的水質更是山外的河流所比不得的。
在家裏還可以念書去校場去馬場打發時間的沈來寶進了深山,幾乎每晚都夢見有網絡有電燈的日子,着實無聊。于是來這裏的第三天,除了每日誦經,他就是去周圍逛逛。探險也好,打發時間也罷,倒讓他發現了在沈家沒法做的事。
比如捉知了,比如捕魚,比如摘野果。
帶花鈴去玩,當然得做一些沒危險的事,自然是捕魚最好。
寺廟不開葷,沒有魚簍。阿五出身貧寒,自小就會做一些工具,便給沈來寶用藤條織了個簡易卻結實的魚簍,他用了兩回,覺得效果甚好。隻是魚太小,不然可以拿來烤着吃,讓肚子添點油水也好。
山澗涼爽,沈來寶脫了鞋襪下水,腳趾都覺得冷,過了一會才适應。花鈴抱着魚簍蹲在岸上看他,要不是他不讓,真想下水跟他一起抓小魚,“來寶哥哥有魚嗎?”
“有,不過太小了,我想抓一些大的。”
花鈴問道,“爲什麽要抓大的呀?”
沈來寶彎身專注着水流動向,語氣頗輕,怕驚吓了魚兒,“你愛吃肉,我抓起來放水潭裏養着,等你哪天想吃了,我們就來撈起來,烤了吃。”
花鈴看了他好一會,才道,“可是你都來了七天了,你自己沒想過烤魚吃嗎?”
沈來寶蓦地直起腰身,這才覺得自己犯傻了,“對啊,爲什麽我自己沒想到?”
他嘴裏都沒有一點油腥了,卻忘了這事。花鈴一來他倒怕她沒肉吃,跑來抓大魚,況且她可能等會就回去了。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博愛隔壁小花。
他搖頭笑笑,肯定是因爲花鈴平時總惦記着他老給他帶好吃的,所以他才下意識把她也記在心裏了。
放着那麽多的姑娘不記,偏記個小姑娘。
沈來寶覺得自己像個怪叔叔了。
“來寶哥哥!有魚!魚!”
沈來寶猛然回神,還沒低頭,就覺小腿有什麽滑溜溜的東西貼肉滑過,不由抖了抖,俯身用魚簍一頓亂舀亂網。隻見水底有魚撲騰,花鈴也站起身到處亂指“在那,來寶哥哥在那,在你後面,到你左邊去了,前面,前面!”
指揮了半天,魚徹底不見了蹤影。沈來寶被魚尾巴濺起的水甩了好巴掌,衣服幾近全濕,連發梢都在滴水。
七天沒沾半點油的沈來寶覺得自己快要耗盡電量,蔫掉了。他提着魚簍走到花鈴站的岩石前,趴在上面放電,“小花,你吃蛇嗎,不如我給你抓蛇吃吧。”
“……來寶哥哥我不吃蛇。”花鈴取出自己的小帕子鋪在他腦袋上壓了壓,想把發上的水吸走,“不過我也不想吃魚了,别抓了,我們回寺廟吧。”
看了半天的阿五禁不住說道,“少爺,山澗那邊有個小出口,把魚簍的口子收小一些,堵在那。魚遊進去就出不來,等一晚上,明兒準有。”
沈來寶目瞪口呆,“你爲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小的以爲您喜歡抓魚。”
累死累活的沈來寶差點就罵了髒話,誰喜歡抓魚了!他的目标是抓到魚給小花,而不是享受抓魚的過程!
有了阿五指路和指導,沈來寶順利地把魚簍堵在了出口,這才和花鈴回去。
沈夫人已經聽說花鳳凰和花鈴來了,這在她看來是頗有意義的,鄰居平時相見不奇怪,但千裏迢迢進了荒無人煙的深山卻還能碰見,就真的是緣分了。她喜滋滋地暗暗問了方丈兒子和花家千金的姻緣,方丈高深莫測笑道,“緣,緣。”
一字已如定海神針,沈夫人對兒子和花鈴的緣分深信不疑。等花鈴和兒子一回來,就拉了花鈴去逛寺廟,同她講解,倒把渾身濕漉漉的沈來寶丢到一旁。
晚飯依舊是蘿蔔青菜,今晚還豐富了點,炸了點花生米。
下人将碗筷陸續擺上,沈夫人便趁空問花鳳凰,“你們這是打算留幾天?”
花鳳凰在花家是超級長輩,但在外人面前還是以年齡排輩,這就比沈夫人小了,氣勢也放低了些,“指不定留幾天,呆膩了就走。”
“我們是打算待到八月初四。”
“我們呀……要是不膩,到明年初四也沒關系。”
花鈴搖頭,“有關系,爹爹說等常翰林來了書院,就得回去了。還有,這麽久不回去,小雲會不認識我的。還有還有,哥哥們年底就回來了,我可不能明年才回家。還有還……”
花鳳凰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奶奶錯了,姑奶奶保證再也不跟你開玩笑了。”
花鈴挪開她的手,訝異,“原來姑奶奶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呀,吓壞我了。”
花鳳凰才要被她的語速和舉例給吓死,早已習慣的沈來寶笑笑看着花鈴,聽她絮絮叨叨的,幾日來的沉悶好似一掃而光了。
等飯菜上齊了,沈夫人掃視一圈,皺眉問道,“來寶,你舅舅呢?”
“可能又去後山吃野味了吧。”
沈夫人搖頭,“受不了這個苦又何必打腫臉充胖子,自告奮勇的來,就該好好念經。”
用過晚飯後花鈴又坐不住了,拉着沈來寶要去走。隻是山裏獸類多,也有蛇出沒,沈來寶便帶着她去大門前的門坪看星星。
看着看着旁邊人說話聲越來越低,越來越輕,等他察覺到已是呓語時,偏頭一看,花鈴已經抱着他的胳膊睡着了。小小的腦袋枕在他手臂上,酣睡入夢。
山風太過寒涼,沈來寶怕她着涼,又不忍喚醒她。最後慢慢挪慢慢挪,将她挪到背上,背她回房睡覺。
花鈴比想象中要重一點,大概是他自己也還是個小少年的緣故。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輕,背上人呼吸很輕很均勻,似乎有蚊子咬臉,時而擡手抓抓臉,可也并沒有醒來。
沈來寶笑笑,睡得可真好。
吃好喝好,玩好睡好,無怪乎她能這樣快樂,連他也要羨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