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白莊主,沈老爺心事重重,在兒子房門前踱步,不敢進去。想了許久,他轉身回房,喚人搬梯子來,将扔在房梁上的錢袋取了下來,拿出裏頭的寶箱鑰匙,這才重新回到兒子房前。
沈來寶傷得并不重,隻是重重一摔,有點暈乎。剛才沈老太太和沈夫人分别來床前哭啼了一回,這會見沈老爺來,頭更疼了。他喑啞着嗓子開口,“爹。”
聲音太過脆弱,聽得沈老爹心頭一震,忙上前說道,“爹在這,你别起來。”
同樣覺得他聲音輕弱的沈來寶心裏忽然不太好受,比起現在這樣神情憔悴的沈老爹來說,他還是更願意看見他神采飛揚的模樣。雖然他渣,但還是個好爹,就是好色了些。沈來寶想着,又覺得嶽瑤一事,多少能給他警示,這樣也不枉他受傷了。
沈老爺将鑰匙放在他床頭,“這是你小金庫的鑰匙,擡過來動靜太大,所以等你好了,爹再讓人給你擡回來。”
聽見自己的小金庫要回來,沈來寶的心情好了一些,“小花還好嗎?”
沈老爺苦笑,“你都傷成這樣了,還記挂着别人。鈴鈴很好,手上有點擦傷,受了點驚吓,沒大礙,你花嬸嬸正陪着她。你母親過去探望,她還問你如何了。”
聽見她沒事,沈來寶的心情更好了,“這就好。”
“書院那邊我給你告假了。”沈老爺無法對兒子說出道歉的話,又說了一些話,見兒子精神不濟,才心疼道,“你好好睡吧。”
沈老爹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疲倦的沈來寶已經入了夢境。沈老爹在一旁又看了許久,這才回房。
他邊回房邊想,自己到底還是對不起兒子的,如果不是他……唉,算了,日後真要小心才行。
回到房裏,等了他多時的沈夫人起身看他,欲言又止。沈老爺察覺到妻子有話要說,問道,“你去見過來寶沒?”
“見過了,也問了下人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沈夫人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見丈夫坐在桌前,便給他斟了杯茶,終于忍不住說道,“聽說傷來寶的是個叫嶽瑤的女人,那女人……那女人聽說曾是老爺您的相好,因您疏遠了她,她才來尋來寶的麻煩,還連累了鈴鈴。”
沈老爺心情已十分不好,如今還要被她訓斥,更不舒服,不滿道,“我知道,我不是已經和她斷絕關系了,你還要我如何?”
沈夫人沒想到兒子都已經這樣,他竟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差點氣哭,“老爺!我們就來寶這一個兒子,若非您不信他那嶽瑤是個毒婦,他怎會碰到這樣的事?下人說了,您還指責他,呵斥他,妾身問您,到底是兒子重要,還是女子重要?您如果覺得女人更重要,妾身這就帶來寶回娘家,您不要他,我這當娘的要!”
沈老爺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看她,半會都沒緩過神,“你、你……你這是要休夫?”
沈夫人一慌,她哪裏敢想這麽敗壞門風的事,隻是帶兒子回娘家休養而已,“妾身不是這個意思。”
沈老爺還是有點不相信,“這話是誰教你說的?你這是在威脅我。”
面對指責,沈夫人愣神,“我沒有威脅您……”她和他成親十一年,對沈家事事盡心,對他接連納妾的事也從來不多說一句。敬奉公婆,教導兒子,可他竟然說她在威脅他。
沈夫人突然覺得寒心。
沈老爺氣道,“以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
沈夫人默了默,眼淚好像幹在眼睛裏了,她沉默良久,才道,“我自問沒有做任何對不起沈家的事,可老爺方才的話,太傷人了。我何曾威脅過您?又拿什麽來威脅您?沒有爲您生下聰慧的兒子我始終覺得愧對沈家,所以無論什麽事我都恨不得盡十二分的力氣。您要納妾我也從來不阻攔,可如今那些女人危及了我兒性命,我質問您,也是爲了兒子,可您卻說我在威脅您。”
說着,她蓦地笑了笑,無奈又悲涼,看得沈老爺也不由頓住,“夫人……”
沈夫人沒有答話,心覺寒涼,已不知道要和他說什麽了。如果可以,她此時倒真想帶兒子走,可老太太肯定會難過。老太太這幾年對她還是不錯的,也沒因來寶的事責難她什麽。
沈老爺見她竟不理睬自己,傲氣的心有些慌了,“夫人。”
可沈夫人沒理他,就這麽走了,沈老爺心裏着實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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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急變,不見昨天烈日,倒是烏雲蓋頂,似風雨欲來。
和沈老爺冷戰一晚的沈夫人早上起來,竟覺得舒坦。不用看丈夫的臉色,也不用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相反,沈老爺覺得不痛快,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的妻子十一年來竟不理會自己,他昨晚還特别耐心溫柔的哄她,結果她理也不理自己,早上起來他又特别耐心溫柔的喚她,她依然不理會自己。
沈老爺不痛快!
他起床後氣呼呼的去了兒子那裏,見他已經起身,坐下來就道,“你娘來過沒有?”
剛起來睡意未消的沈來寶說道,“剛剛來過,還親手給我做了早點。”
沈老爺看了一眼那蓮子羹,“你爹也沒用早飯。”
沈來寶嘴角一扯,“那您吃吧,等會祖母肯定也要讓人送早飯來的,估計有雞湯。”每次他被沈老爹一頓揍,沈家老太太就會讓人炖雞湯給他補身子。
沈老爹哼道,“果然,他們全都将你看做寶,将我看做草。”
沈來寶終于嗅出話裏的不對來,“爹,你在說什麽?”
沈老爹再怎麽對妻子有怨言,也不能在兒子面前說他母親的壞話,“沒什麽,對了,你好點沒?”
“好點了。”沈來寶總覺得他有心事,還跟自己搶早點。不去老太太房裏,也不待在自己房裏用飯,他有點明白了,“爹,你跟娘吵架了?”
正喝着蓮子羹還覺得味道不錯的沈老爺差點沒嗆着,“沒有!”
沈來寶眉頭輕挑,“哦。”
沈老爹把一大碗的蓮子羹吃完,心覺痛快,像是“報複”了冷落自己的妻子,這才心滿意足離開,出門時還道,“去伺候少爺晨起,再吩咐廚房做點膳食給少爺。”
他剛說完這話,就見妻子從廊道正往這邊走來。他頓了頓步,向她迎面走去。
沈夫人當然看見他了,可餘光見着,就微擡下巴,努力當做沒看見。她不奢求别的,隻是希望他能将自己當做他的妻子,而不是沈家夫人。對于沈家的事,她也有一半的決策能力,她不想再因爲他的任性,而胡亂帶不三不四的女人回來,禍害她的兒子。
比如韓姨娘,比如嶽瑤。
她可以受委屈,可兒子絕對不行!
沈老爺沒想到快到近處了她還當做沒看見自己,心裏有點慌。幾乎是正面相對,她才微微欠身,跟自己問好,隻問了一句,就道别,繼續往兒子的房間走去。他失望又失落,又有些生氣,轉身就道,“夫人做的蓮子羹很不錯。”
沈夫人一頓,這才反應過來她親手炖給兒子吃的羹竟然被他給吃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再往丈夫看去,他已經走了。
沈老爺說完那話心裏還是堵得慌,坐上馬車去茶館談生意時,他細思起昨天對妻子說的話來。好像……是有那麽點混賬的意思。
再仔細一想,好像真的挺混賬的。
他上個月才反省過對兒子所做的事,難道這個月又要反省他對妻子的态度?
他明明已經快三十歲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爲何内宅卻要他操心。有些煩,有些不痛快。他靠着車廂,又想到自己的五個妾侍。
似乎每次他要納妾,都是看中了,回來跟母親提一嘴,再在晚上睡覺時和妻子說一句——我要擡誰誰誰進門,你打點下。
也從來沒顧及過她的感受。
沈老爺有點洩氣,因爲無論怎麽想,都是自己理虧,薄待了妻子。
當初他本來有個哥哥,因爲兄長十分機敏,父親便将大半生意交給他。後來父親看上葛家女兒,還同葛父說他們兩人任他女兒挑選。
最後她嫁給了他,他問過她爲什麽選他,畢竟自己不是長子,日後也不會比兄長富貴。
起初她羞赧不說,後來才道——“就是歡喜了你,我有什麽辦法。”
一句話聽得他少年心動,動了幾年,他就給忘了。
忘得一幹二淨。
沈老爺緩緩睜眼,看着車窗外面不見日光的街道,黯淡,心也如外頭一樣,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