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夫人這一跪則倍添三分蕭瑟。
口中所說的話,更是讓人大感錯愕。
換了旁人處于蘇陌這位置,不僅僅是臉上得驚訝,心中更得茫然。
萬夫人貴爲無生堂大堂主的夫人,又是西陲侯家唯一傳人。
無論身份地位,哪裏需要旁人來救?
可蘇陌卻隻覺得心中好笑。
萬夫人不愧是萬夫人,親自下場果然是重頭戲。
可不管心中如何,臉上的表情卻未曾減少半分,當即連忙上前一步,遙遙作勢欲扶:
“萬夫人快快請起,這,這是做什麽?
“此等大禮,蘇某可擔當不起。”
似乎又是顧忌男女有别,所以沒能上手,固然是滿面焦急之色,卻也任憑這萬夫人跪在那裏。
萬夫人倒是沒有察覺到什麽,反而覺得自己這一跪果然是把蘇陌給将在了當場。
心中隐隐有些得意,但是臉上悲戚之色更濃:
“蘇總镖頭若是不救我的話,我,我這性命怕是在頃刻之間,就要斷送了。”
“夫人慎言啊!”
李忠銘聽到這裏聽不下去了,連忙說道:“您是咱們無生堂大堂主的夫人,誰敢對您無禮?”
“誰敢?”
萬夫人聞言,臉上更是浮現出了許多恨意:
“除了萬玉堂,還能是誰?”
“啊!?”
李忠銘更是臉色大變:
“這……這不可能啊,您嫁入無生堂多年,和大堂主始終恩愛如初,如今何故出此謬言?”
“恩愛如初……”
萬夫人聞言眸子裏似乎也閃過了追憶之色,半晌之後,她看了一眼在場衆人,這才輕輕一歎:
“今日李殿主派人去後院尋我,說是有刺客說,大堂主派人刺殺丁無功,嫁禍任雄飛。
“隻因爲,我和任雄飛之間有……有私情。
“哈哈哈……”
她說到這裏不禁哈哈大笑,隻是笑着笑着,這眼淚就下來了:
“簡直就是……放屁!!
“蘇總镖頭容禀,自我嫁入這無生堂以來,萬玉堂便對我不理不睬。
“名爲夫妻,實則一兩年間,我們……我們甚至從未圓房。”
“啊……”
蘇陌一愣,倒是感覺這話可能是真的。
昨天晚上聽到過萬夫人和萬玉堂之間的對話,知道真正的萬玉堂對萬夫人不假辭色。
其後假冒的萬玉堂來了之後,瞬間就被萬夫人識破。
如果按照今日萬夫人這話來說,先前一年多的時間,兩個人隻有夫妻之名,未有夫妻之實。
這事自然不足外人道。
假冒的萬玉堂不知道這事,上來就……
倘若當真如此的話,那自然是會被萬夫人一眼看穿。
恐怕假的萬玉堂都得吓一大跳。
不僅僅謀篡了無生堂大堂主之位,還白得了一個媳婦。
隻可惜這位夫人不是個省油的燈。
否的話,那一夜必然會有一具屍體從卧房之中被擡出去。
蘇陌心中如此想法的時候,身邊的這些殿主們卻被這消息給震的一時不敢置信。
第一個開口的卻是鄧峰柏:
“這……怎會如此?
“夫人,當着蘇總镖頭的面,你可莫要信口開河!”
“我一個婦道人家,豈能拿此事亂說?難道……難道我就真的不要臉了嗎?”
萬夫人猛地擡頭,滿眼都是委屈,痛苦,憤恨等複雜的情緒,卻是呼啦一聲從地上站了起來:
“如今到了此等地步,他既然污蔑我和任雄飛有染,我也不怕丢人了。
“正好蘇總镖頭就在這裏,今日我便将心中所知道的事情,盡數說出,請蘇總镖頭明鑒。”
蘇陌當即點頭:
“夫人盡管說就是了,雖然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然而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萬堂主倘若當真有錯,我等自然也絕不容他。”
李忠銘就覺得蘇陌這話怎麽聽都感覺别扭。
但一時之間卻又說不好這别扭的地方在哪裏。
“有蘇總镖頭這話,那我就放心了……”
萬夫人輕輕地出了口氣:
“此事說來話長,卻是得從很久之前開始說起。
“實不相瞞,當年我尚且年輕之時,也絕非尋常人家的女子。
“我娘家在西陲,在當地算是頗有名望。
“故此,待字閨中之時曾有言道,隻想嫁給無生堂堂主。
“隻因爲那會心中着實是仰慕無生堂的威名,無生堂大堂主必然是非凡之輩。
“若是能夠嫁給此等英雄人物,方才算是不枉此生。
“卻沒想到,這話終究是給日後帶來了禍患。
“當時無生堂老堂主剛剛退位,萬玉堂子承父業,繼任此位順理成章。
“但因爲我的一句話,卻讓老堂主也發下了律令,若是他想要做這無生堂的堂主,就必須要娶我!
“這件事情……在場諸位應該也都知道。”
李忠銘等人當即點頭,這一段過往,年輕人可能了解不多,不過在場的都是各殿殿主和副殿主。
就算是未曾親曆,卻也聽說過。
李忠銘更是開口說道:
“沒錯,夫人出身自西陲侯家,乃是西陲第一家傳人。
“跟我無生堂大堂主共結連理,實爲一時佳話。”
“佳話……”
萬夫人長歎一聲:“若是我有前後眼的話,能後看到未來事,必然不會口出妄言,以至于方才有了後續的種種遭遇。
“隻可惜,那會我看不到未來,隻知道無生堂的大堂主當真願意娶我,心中又驚又喜。
“最後滿心歡喜的穿好了娘親親手給我縫制的大紅嫁衣,坐上了來自無生堂的轎子,嫁入了無生堂!
“成親那一日,我看不到他的臉,可縱然隻是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也會覺得心中忐忑不安,卻又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哪能想到……大婚第一日,他甚至未曾掀起過我的紅蓋頭,便自沉沉睡去。
“我坐在床頭,苦苦等了一宿。
“他都未曾睜開雙眼,看我一眼……
“我告訴自己,他太累了。
“無生堂大堂主成親,何等氣派了得?
“得應付八方來客,得喝很多酒,說很多的話。
“我如今已經是大堂主夫人了,我得體諒他,不能如同待字閨中那般任性了。
“所以,我自己掀開了蓋頭,自己喝了一杯合衾酒。
“卻沒想到,就在我喝酒的時候,他醒了。
“回過頭來,他就坐在床頭上靜靜地看着我……我本想叫一聲夫君,可話沒說完,我就說不下去了。
“他看我的眼神,絕非是看着自己的夫人。
“就好像……是在看着一個仇敵,一個死人……
“那眼神,至今午夜夢回,仍舊能夠将我吓醒。
“然後他站了起來,一語不發,從我的身邊離開了。”
萬夫人說到這裏的時候,眸子裏所泛起的那一股顫栗和恐懼,不像是假的。
仔細想想,當年的萬玉堂,是真的不想娶她,卻又不能不娶。
對她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态度了。
“其實……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嫁錯人了。我不該嫁給萬玉堂的……
“可是,我的心中仍舊存在僥幸。
“我告訴自己,他隻是太累了,也有太多的大事要處理。
“兒女私情固然重要,但是在無生堂大事面前,自然應該往後放一放……
“結果這一放,就是将近兩年。
“那段時日,總有人問我,成親至今,爲何尚無所出?
“我又該如何回答?
“難道我能告訴他們,我的丈夫,這近兩年來跟我說的話不超過三句?
“難道我能告訴他們,我的丈夫,每一夜都在書房之中安歇?對我不理不睬,不聞不問嗎?
“我不能啊!
“我隻能報之一笑,可人前笑過之後,人後又該如何?
“我想過就此了結,卻又時時不甘。
“終于,我忍不住那一夜去書房尋他,想要跟他做一個了斷……卻沒想到,竟然讓我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說到這裏,擡頭看向衆人:
“他在……剝人皮!!”
“剝人皮?”
蘇陌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了錯愕。
而李忠銘等殿主也各自駭然:
“怎會如此?夫人……您,您莫不是看錯了?”
“在萬玉堂的書房之内,有一處密室。
“那一夜我去尋他的時候,他書房之内沒人,但是密室并未關嚴。
“許是命裏該然,也可能是他這書房無人敢進,所以……他大意了。
“總之,我尋他的時候,在書房内沒有找到,可看到那書架後面的密室入口有燈光傳出,我好奇之下,還是沿着甬道台階下去了。
“結果,走不久,就看到那火光照耀之處,有一間宛如刑房一樣的地方。
“萬玉堂手持一把剝皮刀,将一個人倒吊在半空之中,刀刃揮舞,從上往下剝……
“我看到的時候,他已經剝到了腰。
“我順勢往下看那人的臉,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駭然,那人……我認識,你們也認識。”
“誰?”
衆殿主之中,當即有人開口詢問。
“……原第二殿殿主肖雄。”
“什麽?”
“這不可能……”
“萬堂主,萬堂主爲何如此?”
“肖雄肖殿主失蹤,無生堂遍尋不到,竟然……竟然是因爲如此嗎?”
然而各殿主議論之間,卻又不由自主的将目光看向了當中一人。
就見到歸藏刀肖楓上前一步,滿臉錯愕的看着萬夫人:
“夫人所言……當真?”
“句句屬實。”
萬夫人看着肖楓,眸子裏也滿是歉疚之色:
“若有虛言,讓我不得好死。”
肖楓雙眼一閉,手中青筋凸起,隐隐間有刀鳴從刀鞘之中傳出,沉重至極。
而此時,他忽然睜開了雙眼,看着萬夫人:
“夫人可知,萬堂主爲何要害我父親?”
“因爲他要修煉永夜谷的影子戲法……”
不等衆人再一次因爲這影子戲法而震驚,萬夫人就繼續說道:
“那一夜,我眼見如此,再也難忍心中驚訝,卻也因此洩露了行藏。
“他萬玉堂的武功遠在我之上,發現我的那一刻,我想要逃走卻也來不及了。
“最終不等跑出書房,就被他拿下。
“我害怕極了,苦苦哀求,最終……也不知道他心中如何想的,竟然真的沒有殺我。
“他帶我回了房間,我本以爲應該在洞房花燭之夜發生的事情,稀裏糊塗的在那天晚上發生了。
“此事之後他告訴我,若是想要活着,就切莫聲張。
“經此一役,我哪裏還敢多想其他?
“雖然時刻感覺對不住無生堂内諸位殿主,可爲了自保,卻也隻能先顧及自身了。
“此後我的處境便舉步維艱,萬玉堂時時刻刻将我帶在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當時人人羨慕我和萬玉堂夫妻一體,伉俪情深。
“卻哪裏知道,他不過是擔心我亂說話,時刻帶在身邊,方便控制而已。”
李忠銘眉頭緊鎖:
“确實是有一段這樣的時候,就算是大堂主召集殿主商議大事的時候,夫人也在一側垂聽。”
“沒錯。”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顯然這也是一件衆所周知的事情。
“不過這一段時間,應該隻持續了幾個月吧?”
這一次開口的還是鄧峰柏。
“那是因爲……我有了身孕。”
萬夫人輕輕地出了口氣:“許是因爲有了孩子,所以喚回了他不少的人性。
“那段時間,他對我倒是不錯。
“我也趁此良機,調查了一下他的過往。
“這才知道,在他成爲無生堂大堂主之前,曾經化名萬仞山,遊曆江湖。
“在踏足東城的時候,和一個永夜谷的妖女認識了。
“兩人就此牽纏許久,一直到萬玉堂要繼任大位,這才從東城回來。
“在這妖女的蠱惑之下,他不僅僅學了永夜谷的魔功,更是暗中組成了暗殿,訓練了一批武功高強的下屬。
“在他的心中,早就已經沒有了無生堂。
“甚至連無生堂唯有大堂主能夠修煉的大化往生心羅經,也可以随意傳授給旁人。
“而這些年來,無生堂各殿主之間混亂不休,傾軋不斷。
“他卻隻是坐觀其亂,甚至暗中扶持人手,打壓忠良。
“種種行徑,令人發指。
“我雖然給他生了一個女兒,也想要借着這夫妻情分勸他回頭。
“可是……他又如何肯聽?
“多說幾句,便要對我動辄打殺。
“在他的心中,從來都未曾有過我,心心念念的,唯有那東城永夜谷的妖女而已。
“在這之間,我無人可以訴說,日日夜夜被恐懼所煎熬。
“他是萬玉堂,無生堂大堂主,掌控無生堂地界之内一切生殺大權。
“而我,隻是他的妻子,如今年華老去,娘家更是已經無人可以依靠……
“一直到任雄飛有一次前往内院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萬玉堂打我,這才以下屬之禮安慰。
“我這些年來苦楚無處宣洩,他既然親眼得見此事,我……我自然是将什麽都跟他說了。”
衆人聽到這裏,該明白的不該明白的,這會也明白了。
而這番話從頭開始便是說的任雄飛和萬夫人之間的糾葛,現在說到此處也算是徹底連上了。
就聽到萬夫人繼續說道:
“任雄飛知道此事之後,既是憤怒,又是不敢相信。
“想要将此事公之于衆,卻又擔心無生堂經此一役,再也無顔立足江湖。
“想要去找萬玉堂對質,可如此去了,豈不是上門送死?
“所以,這幾年以來,任雄飛一直都在嘗試調查此事,可越是涉及到萬玉堂心中隐秘,這事情的難度也就越大。
“暗殿環繞無生堂,幾乎無人能夠逃過暗殿耳目……
“以至于時至今日,都未曾有太多進展。而我這一面之詞,縱然是說給了大家去聽,又能如何呢?
“哪怕是大家信了,就真的能夠對付萬玉堂了嗎?
“可今日卻又有不同了……
“蘇總镖頭莅臨無生堂,萬玉堂竟然妄想對付您,這是因爲您于留音城下,殺死了夜君。
“也因此你和萬玉堂之間算是結下了深仇了。
“他要爲夜君報仇,讨那永夜谷妖女的歡心……卻渾然沒有想過,如果蘇總镖頭當真以爲這件事情是我無生堂之人做下的,又會給無生堂帶來何等的滅頂之災!
“更何況,任雄飛調查此事,與我多見了幾次面,他也清楚。
“雖然一時之間未必想到其中關節,可但凡想到,我怕是再也沒有了性命。
“今日這才孤注一擲,将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隻請蘇總镖頭爲我做主,救我性命,也救一救這無生堂吧!!”
一番話說到這裏,她又跪了下來,連聲哀求。
蘇陌長歎一聲:
“原來這其中竟然還有這許多因由……既如此,還請萬堂主現身一見吧!”
最後一句話是以内力震動。
既然萬夫人不惜一切的要将所有事情推到萬玉堂的頭上,蘇陌也正好順水推舟,邀請這萬玉堂出來。
這也是爲什麽,蘇陌一路看戲到現在,卻始終看破不說破的原因。
他即想試探萬玉堂,又不想打草驚蛇,本來就苦于沒有合适的理由,卻沒想到瞌睡遇到軟枕頭。
萬夫人導演一場大戲,親自将萬玉堂送到了風口浪尖,蘇陌豈能辜負此等美意?
而就在蘇陌話音落下的同時,禁地之内已經飛出了兩個人。
在這兩個人的周圍更有數道影子環繞。
驟然間,所有的影子圍繞一處,對當中一人聯手圍攻。
卻聽到那人怒喝一聲,狠命一扯,這數道影子盡數被他扯飛。
可縱然如此,也是口噴鮮血,倒飛而回。
身形無巧不巧的跌落在了萬夫人的身邊,萬夫人擡眼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任殿主!?”
再回頭,看向飛躍而至的那人,不禁怒吼一聲:
“萬玉堂!!!
“你我夫妻情分自此恩斷義絕,你殘殺同門,修煉永夜谷魔功,影子戲法。
“此事如今已經大白于天下。
“現在更是親自手刃同門……今天,我便跟你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