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一轉眼卻已經要入秋了。
這許久未曾見到,此時乍然見到,楊小雲隻覺得自己滿眼都是蘇陌,一刻都不願意挪開目光。
可她終究不是尋常的女子,癡癡地看了他一會之後,強行讓自己錯開目光,看向了蘇陌的身後。
不禁一愣:
“怎麽這麽多人?”
走的時候隻有镖局裏的人,可這會功夫再看,身後這或者騎馬,或者坐車的,少說也有百餘人了。
其中大部分都是生面孔。
顧不上去探尋其中究竟,她就趕緊拉着蘇陌來到了魏紫衣他們的跟前。
抱拳說道:“魏大小姐,久違了。”
魏紫衣早就已經從馬上跳了下來,聞言嘻嘻而笑:
“楊家姐姐許久未見,是越來越好看了。
“蘇總镖頭如今算是物歸原主,姐姐放心,這一路出門在外,我一直幫你盯着他呢,絕不讓他拈花惹草。”
“這倒是多謝魏大小姐了。”
楊小雲啞然:“這一路風塵仆仆,極爲辛苦。如今天時尚早,魏大小姐不如随着咱們一起,去镖局裏坐坐。”
“這倒不忙。”
魏紫衣說道:“我這一趟出來的時間太久了,見過家祖之後,估計得連夜啓程,趕回天羽城。不能繼續在落霞城這邊耽擱了……不過另外有些事情,得請楊家姐姐幫忙處置。”
“魏大小姐但說無妨。”
楊小雲從來豪爽。
魏紫衣笑了笑,回頭看了胡三刀身邊的老小一眼說道:
“你家總镖頭看上了這位三刀兄弟的本事,時時的不忍心讓他們繼續落草爲寇。
“所以,全都收留到了镖局裏。
“不過這裏面許多婦孺老幼顯然不能去餐風露宿的當镖師,我便應承下來,可以暫且給他們提供一個住處。
“正好,紫陽镖局附近,我就有一處院子。
“隻可惜我久不在落霞城内,所以有些荒廢了。
“如今更是沒有時間去處理此事……所以就得請楊家姐姐幫忙照料一下了。”
楊小雲聽完了原委之後,當即笑了起來:“這哪裏是你的事?這分明就是他的事嘛,放心就是,我自會處理的。”
“那就有勞姐姐啦。”
魏紫衣輕輕一笑,又看了蘇陌一眼,這才說道:“我這就先回城主府面見家祖,一應所需會讓黃管家送來。今後若是得了閑,再去紫陽镖局找你們喝酒閑談。”
“也罷……”
楊小雲歎了口氣:“本以爲今夜你會随着咱們一起熱鬧熱鬧呢。”
“總有機會的。”
魏紫衣說完之後,又看了一眼仍舊跟楊小雲拉着手的蘇陌,抱了抱拳:“蘇總镖頭,那我這邊就先告辭了。”
“請。”
蘇陌輕輕點頭。
魏紫衣不在多說,率先打馬奔赴落霞城。
蘇陌他們這邊也沒有多做耽擱,隻是給楊小雲介紹了一下胡三刀。
楊小雲對這人實則已經快要忘了,經蘇陌這麽一說才想起來,這是之前去五方集那會,路上遇到的一個剪徑強人。
這一路上蘇陌便給楊小雲說了一下胡三刀的經曆。
聽的楊小雲眉頭直皺。
“以人試刀,如此行徑,無生堂竟然不管?
“先前便聽說無生堂自從現在這位大堂主接掌之後,便大改往日之風。
“治下百姓生活頗爲艱辛……過去倒也未曾了解,隻以爲是以訛傳訛。
“如今看來,遠比想象之中的還要過分。”
蘇陌輕輕點頭,一路走來看着不遠處田野之中勞作之人,開口說道:
“天刀門雖然不善治理,可也終究讓百姓吃飽了飯。
“落鳳盟就更不用說了,魏如寒這輩子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治理之上。
“雖然盟内有八大盟主互相傾軋,可隻要這老魏頭還在一天,落鳳盟就亂不了。
“落鳳盟治下之民,就有一天好日子過。
“如此對比之下,無生堂确實是……一言難盡。”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看了楊小雲一眼,張了張嘴,一時之間似乎是忘了該說什麽。
楊小雲等了一會沒等來下文,忍不住擡頭看他:
“怎麽了?”
“我方才一時爲美色所迷,竟忘了言語。”
蘇陌低聲開口。
楊小雲的臉色頓時紅透了,忍不住就輕輕地在他手背上掐了一把。
下意識的回頭去看,想要看看這羞死人的話,到底有沒有被旁人聽到。
确定未曾入他人之耳,這才松了口氣,白了蘇陌一眼:
“還在外面呢,不許胡言亂語……”
少能見到楊小雲這小女兒姿态,蘇陌一時之間竟然忍不住心頭暢快,哈哈大笑不止。
方才他說話倒是未曾引起旁人注意,此時放聲大笑,想不注意都不行。
衆人一時之間不免面面相觑,暗自偷笑不已。
這十裏的路程,自然不算太遠,蘇陌卻隻覺得眨眼就過去了。
到了城門口放慢速度,随着百姓一起入城。
隻是等到了跟前的時候,門前守衛隻是一看,就已經瞠目結舌:
“紫……紫陽镖局,蘇……蘇總镖頭!?”
他這聲音可不小,頓時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哪呢哪呢?”
“蘇總镖頭何在?”
“東荒第一高手!?”
“這是回來了嗎?”
一聲聲的詢問之下,蘇陌頓時臉色一變知道不好,當即看了李镖頭一眼,讓他看顧着傅寒淵和胡三刀。
更是顧不上徐鹿了,一把拉過了楊小雲的手:
“對不住了。”
最後這句話卻是對那守門之人說的。
那人一愣,尚且不明所以,就見到蘇陌已經飛身而起,擡腳就在他的腦袋上踩了一下,這一下借力之後,紫氣東來的身法頓時展現出來。
衆人隻覺得眼前紫芒一閃,再擡頭,人已經到了城頭之上。
下一刻騰飛而起,直奔城内而去。
“嘶!東荒第一高手,果然好輕功!”
有人手搭涼棚,自愧不如。
“蘇總镖頭且住,我想要與你比武較量一番!”
也有人不知死活,想要借此成名。
“人在何處?人到底在何處?”
還有盲眼高手,尋不到人,隻能連連探問。
然而蘇陌先是一招紫氣東來,再施展神行百變,轉眼之間就消失在了人群之外。
……
……
清風吹襲長發,衣袂咧咧作響。
楊小雲被蘇陌樓在懷中,全然不需要自己發力,任憑他帶着自己在這半空之中來去。
低頭所見,瓦片人影盡數被抛飛,心中一時之間卻是生出了幾許快意。
而再擡頭,就見到高樓飛聳,已經到了跟前。
蘇陌腳尖在飛檐之上一點,沖天而起,幾次之後,便已經到了頂上。
楊小雲兀自抱着蘇陌不撒手,蘇陌也沒有将她放下來的意思。
兩個人靜靜地依偎了片刻之後,楊小雲這才戀戀不舍松開了蘇陌,扭頭看去,笑着說道:
“你不帶我回家,來到這淩絕樓頂幹什麽?”
淩絕樓是一家酒樓,它是不是落霞城内最好的酒樓難有定論,但是它絕對是整個落霞城内最高的酒樓。
站在這上面可以将整個落霞城的風景,盡數收入眼底。
蘇陌笑了笑:
“現如今回去必然會被圍追堵截,你我索性偷得浮生半日閑,便在這裏稍微躲一躲清淨就是。”
“臉都沒洗呢。”
楊小雲拿手點了點蘇陌的鼻子,笑着說道:“福伯怕是要氣死了。”
“他老人家身體如何?”
蘇陌連忙問道。
“很精神呢。”
楊小雲一笑:“隻是你這一趟出門太久,他總是挂念。還不敢在我的面前說起,怕引得我一起挂念你。”
“我也沒想到,這一趟出門竟然會用這麽長的時間。”
蘇陌輕輕搖頭:“我跟你說說我這一趟的經曆吧。”
他回來的消息必然飛一樣的傳遍整個落霞城。
镖局門口估計已經成爲了是非之地。
這會回去,絕對不得安甯,索性拉着楊小雲在這裏躲一會清閑,說說體己話。
楊小雲點頭,兩個人就在這樓頂上坐下,她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靜靜地聽着他說自己這一趟的見聞。
跟楊小雲說,自然是事無巨細。
從這一趟如何出發,遇到了什麽人,遭遇了什麽事情,自己又如何決定……等等等等……
當然,關于魏紫衣的事情,還有小司徒的事情,蘇陌暫且未曾透露。
魏紫衣姑且還好,畢竟隻是魏如寒那一頭熱,哪怕其後有三宮主和二宮主從中作梗,甚至還有段松吃裏扒外,卻終究不一樣。
但是小司徒這邊,就不太好說了,蘇陌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跟楊小雲提起。
而其中說到何家老店的時候,楊小雲便點了點頭說道:
“何掌櫃早就來了,你信中的吩咐我已經照做。
“這人能夠在這風波詭谲的江湖之中,開一家客棧,自然不能算是老實本分之輩。
“但是經此一變,對你卻是死心塌地。
“我觀察了他一段時間,如今已經在一步步的接掌賬房的活計,福伯對他也頗爲滿意。
“他的家眷也已經安排好了,暫且未曾置業,我考慮等你回來之後,看看是不是給他在镖局之外,安個家?”
“嗯,你的打算很好。”
蘇陌點了點頭:“他家眷之中,多有被那些惡徒所傷,身患殘疾。平日裏生活之上,多讓福伯看顧一些。”
“我理會得。”
此後蘇陌繼續跟楊小雲說,沿河之上所見所聞。
水中閻羅戚少鳴,想要促成河上聯盟。
萬藏心劍出東城,做下那三件大事。
楊小雲靜靜傾聽,偶爾也有疑惑,兩個人就此稍微讨論。
一個講,一個聽,時而低聲議論幾許,這天時便如此過去。
眼見着太陽西落,蘇陌總算是将他這一趟的整體脈絡說了一遍。
楊小雲聽的是連連咋舌:
“你在天衢城内,掌斃幽泉教主,留音城中拳殺永夜魔君。
“這消息可比你回來的要早得多,我那會便知道,你這一行必然極其兇險。
“卻沒想到,竟然是一頭撞到了夜君的謀算之上。
“如此看來,夜君早謀沿河之所在,其目的卻絕非隻是沿河之地。”
“他想要沿河之地,是另有所圖。”
蘇陌笑了笑:“不過是想要将這往來之所,納入掌中罷了。但凡叫他得逞,從此之後,西南多事了。”
“縱然如此,西南一地也絕不安穩。”
楊小雲眉頭微微蹙起:“夜君此人,放眼所看的乃是東荒大局!
“其人自沿河之上布局,被你我撞破。借此生聲東擊西之策,卻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于青秀山城伏兵,最終的目的是爲了對付魑魅林。
“其後一封信将幽泉教主騙到了天衢城内,爲你所殺。
“觀他謀劃,這恐怕并非全部。”
“可還記得我先前說過的那個無生堂任雄飛?”
“自然記得。”
楊小雲點了點頭。
“我在魍魉院下,曾經借此試探了夜君一下。”
蘇陌笑了笑:“夜君當場便識破了我的身份,知道我絕不是任雄飛。”
“……東城和往生堂,相隔千裏。
“縱然夜君耳目衆多,想要在頃刻之間,便知道你不是任雄飛也絕對不可能。”
楊小雲歎了口氣:“如此看來,這任雄飛果然是夜君于這無生堂内落下的一枚棋子。何家老店何掌櫃他們所遭遇的那些歹人,也是由此而來。”
說到這裏,楊小雲忽然看了蘇陌一眼:
“夜君他是要謀劃落鳳盟了嗎?”
“不僅僅是落鳳盟……”
蘇陌看了她一眼:“他是要先取無生堂。”
“……是關于萬藏心的那一番謀劃?”
楊小雲當即想到了這一節。
蘇陌點了點頭:“我當時跟萬藏心說的那番話,其實是最下策……”
“最下策?”
楊小雲一愣,蘇陌剛才便跟她說了萬藏心的那些身世,以及夜君在萬藏心身上的謀劃。
無非是想要讓這兄妹相戀之事,就此坐實。
其後讓假的萬藏心,承認此事……
這一手謀劃,足以颠覆整個無生堂。
怎麽可能是最下策?
卻見到蘇陌的眸光看向了她:“如果,萬玉堂當真就是萬藏心的父親呢?”
“……”
楊小雲呆了呆:“如果當真如此……”
下一刻,她的眸子忽然睜大:“你是說?”
“倘若這件事情是真的,那必然不會宣之于口。
“如果我是夜君,我會徹底拿捏這一點,不戰而屈人之兵。
“隻需要通過任雄飛,将此事傳達給萬玉堂……萬玉堂若是不想此事揭破,便要聽他夜君之命。
“你說,萬玉堂會如何選擇?”
楊小雲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數十載布局,确實是有這樣的可能。
“你……你當時便想到了這一點,卻沒有跟那萬藏心說過?”
“怎麽說?”
蘇陌歎了口氣:“他當時一心求死,我若是把這個猜測跟他說了,他還有勇氣重返無生堂嗎?這之中的真相,對他來說,過于殘酷了。
“而且……我說的這些就真的是真相了嗎?
“不過是按圖索骥的推測罷了,并不代表最終的真相。
“這現實遠遠比想象之中的還要離譜一些……”
“這……”
楊小雲歎了口氣:“如今萬藏心已經去了無生堂,若是最終确定,他就是萬玉堂的兒子,那該如何是好?”
“此事沒有這麽容易調查出來。”
蘇陌說道:“而且接下來我也得去一趟無生堂……不,是你我。”
他說到這裏,緊了緊楊小雲的手:“如今紫陽镖局之内,諸般事由應該已經告一段落。我可再也不想把你扔家裏,一個人去行走江湖了。”
蘇陌少有這般情感流露之時,隻聽得楊小雲心中滿是喜悅,然而下一刻她的眸子裏就閃爍光彩:
“你忽然想去無生堂,莫不是因爲徐鹿的那封信?”
“正是。”
蘇陌當即又将楊易之那封信的内容跟楊小雲說了一遍。
楊小雲聽的連連點頭:“如此看來,我們果然不能在镖局之内多做耽擱……隻是,隻是你這一路奔波勞苦,總得歇歇吧?”
“事不宜遲……”
蘇陌歎了口氣:“已經讓楊伯伯在那邊等了這麽許久的時間,我又如何能夠讓他繼續久等?而且,這些事情千頭萬緒的,若是沒有一個了局……又如何能夠安心休息?”
“要不,讓爹再等兩天?”
楊小雲擠了擠眼睛:“反正有淩姨他們在呢,應當不至于讓他魯莽行事,而且都已經這麽長時間了。”
“你爹要是知道小棉襖漏風了,不得跟我拼了?”
蘇陌哭笑不得,看了看天色說道:“也差不多了,天色都晚了,總不至于一直堵門。實在不行,咱們從後門溜進去。”
“好。”
楊小雲立刻點頭,反正蘇陌說什麽,她都是會聽的。
當即讓蘇陌帶着她,兩個折返镖局而去。
隻是一邊朝着镖局趕路,一邊對蘇陌說道:
“自從你在天衢城大放異彩以來,镖局裏的單子就如同雪花一樣飛了過來。
“其中就有不少往無生堂那邊去的,隻不過這條線我們尚且沒有走過,所以全都擱置了下來。
“你想好應該用什麽理由去一趟無生堂了嗎?”
“找一單合适的镖,東西不要太多,輕裝上陣。
“然後……”
蘇陌跟楊小雲将自己之前的想法說了一遍。
楊小雲聽完之後,半晌無言:“萬藏心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麽孽?過去被夜君謀算半生,如今還要被你利用一下。”
蘇陌一愣,之前他倒是未曾想到這一點。
經楊小雲這麽一提,也有點啼笑皆非,最終無奈搖頭:
“沒辦法,誰讓他太好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