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陌以神行百變趕路,也足足走了将近一日方才到了雨寒谷的留音城外。
他沒有立刻進城,而是先在附近找了一個僻靜之所。
将萬藏心的屍體放在了地上。
伸出手來按在他的心口,以十二關金鍾罩中,療傷篇的心法催使内力。
不過片刻之間,原本已經氣絕而亡的萬藏心驟然動了動小指頭。
緊跟着一股藥力自他的心竅之中驟然而發,遊走四肢百骸。
而他整個人也随着這内力運轉,猛然深吸了口氣,翻身坐了起來。
宛如大夢一場,驟然清醒,卻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下意識的茫然四顧,然後就看到了蘇陌。
“蘇總镖頭?”
繼而低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一時之間眉頭緊鎖,哪裏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我……我是當死之人,蘇總镖頭實在是不該救我。”
蘇陌看了看他,輕輕搖頭:
“萬兄想死,真的是因爲自覺有愧于天泉老人?有愧于天泉一脈嗎?”
“自然如此。”
萬藏心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所以,還請蘇總镖頭讓我了斷了吧。”
“我看未必。”
蘇陌靜靜地看着他:
“倘若你當真覺得有愧于天泉一脈,你便更不應該死。
“你行大錯在前,累的天泉洗心劍流入魔教手中,又導緻天泉老人死于夜君之手。
“如今你一死百了,天泉一脈卻是徹底斷了傳承。
“自此之後,唯有永夜谷那一套存在一十七處破綻的天泉洗心劍留存。
“堂堂天泉劍神的劍法,自此淪爲魔道。
“豈不是更加有愧于天泉一脈?
“你若當真覺得心中愧疚,豈能坐視此事發生?
“又怎敢以死逃避?
“而不是想方設法,提着夜君的人頭,去天泉老人墓前祭拜?”
“……蘇總镖頭何不當我隻是自覺不是夜君的對手?”
萬藏心眉頭緊鎖。
“那不更好了嗎?”
蘇陌輕輕揚眉:“你本就一心求死,爲師報仇,縱然身死至少也掙紮了一場。
“而現如今,于天下人面前,自刎以謝天下。
“看似慷慨赴死,是一位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漢子。
“可實際上,當真如此嗎?
“萬兄……在你的心中,到底還藏着什麽樣的隐秘,是不足外人道的?”
萬藏心聽到這裏,表情已經是幾番變化。
最後深深低頭,眸光之中滿是追悔之色。
蘇陌歎了口氣:
“蘇某不知道你心中到底藏着什麽事情。
“而事實上,倘若此事不是涉及到了夜君,蘇某也不會如此探究。
“隻是現如今,蘇某還是希望萬兄能夠與我坦誠相待。”
萬藏心沉默了一下之後,擡頭看了蘇陌一眼:
“蘇總镖頭是如何救我的?”
“……”
蘇陌沉默了一下,這才說道:
“先前你我跟紅雲大師分開之後,在返回天衢城的路上。
“我曾經讓你服下過兩枚丹藥,你可還記得?”
萬藏心點了點頭:
“你說這是小司徒送給你,可做調息之用。
“而我服用之後,内力确實得到極快的恢複。
“難道此中有假?”
“有真有假。”
蘇陌說道:“兩枚丹藥,一枚是可以助長内息恢複的洞藏丹,另外一枚,名叫陰陽轉生丹。”
“陰陽轉生丹?”
萬藏心微微一愣。
“此丹可解百毒,可治内傷。
“縱然是人在中毒受傷之後,一時死于當場。
“可若是提前服用了丹藥,心竅之中将會存一股藥力,維持一口生機不滅。
“這藥力會在一兩個時辰之内,逐漸發揮效果。
“治愈體内傷患,解除毒性。
“讓人死而複生。
“故此名爲,陰陽轉生。”
萬藏心聽的一愣一愣的,末了不禁感慨了一聲:
“懸壺亭的手段,果然非比尋常。”
蘇陌也不禁點了點頭。
懸壺亭确實是好手段,陰陽轉生丹的種種妙用,還是先前小司徒離去之前,跟他詳細說過的。
這才知道,段松對此不過是一知半解而已。
此丹的效果,遠遠比想象之中,還要厲害的多。
不過卻也因此讓蘇陌更加疑惑。
小司徒天生三陰三陽六脈俱損,憑借懸壺亭這鬼神莫測的手段,難道還治不好一個六脈損傷嗎?
“不過,這丹藥雖然好,卻也有一個問題。”
蘇陌說道:“必須要提前服用,真等人死之後,再吃這藥,卻也救不了人了。”
萬藏心一時沉默,半晌這才問道:
“那蘇總镖頭,爲什麽會提前給我服下此丹?”
“……哎。”
蘇陌歎了口氣:“昨夜你與天泉十二劍做過一場,我爲你驅逐五鬼天魔氣之後,你曾自言罪孽深重。
“其後見到小司徒的時候,你談起她對你的救命之恩,卻并未說過今生如何報答,隻說來世結草銜環。
“在這之後,你也不止一次的提起過自己有一身罪孽。
“我這才驚覺……你竟似乎身懷死志。”
“蘇總镖頭果然見微知著,可是,僅憑這兩點,就敢斷言在下有取死之心,未免有些武斷?”
“确實。”
蘇陌點了點頭:“我也不敢确定,你心中到底如何想法。而這種事情,又怎麽可能貿然詢問?
“可是既然存了這個念想,終究不能放下不管。
“索性便給你提前服用一枚陰陽轉生丹以防不測。
“結果,你竟然當真是尋死……”
這事到現在,其實也是有一部分誤打誤撞。
蘇陌察覺到萬藏心似乎想死,可是這個結論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而且,真正想死的人,你要是問他是否是要尋死,他怎麽可能如實回答你?
所以蘇陌沒有打草驚蛇,而是偷偷摸摸的給他吃了一枚陰陽轉生丹。
陰陽轉生丹号稱可以解百毒,治愈一切内傷。
是否真的可行,姑且不提。
但顯然于内傷方面有奇效。
唯一的一點便是須得提前服用,否則的話,無論哪一種效果都是大打折扣。
萬藏心最初的時候,想着的是要拿劍抹了脖子。
蘇陌也不知道脖子被切開,陰陽轉生丹到底會不會管用。
沒敢冒險,便以彈指神通打開了他的長劍。
其後親自出手殺人,看似勢大力沉,卻隻是将萬藏心打的心竅閉合。
陷入了半生半死的狀态之中而已。
如今以十二關金鍾罩中的療傷之法,催動陰陽轉生丹的效果。
果然萬藏心當場就醒了過來,些許的傷勢也是一掃而空。
至于說,如果一切都隻是蘇陌胡思亂想,卻也無妨。
小司徒那邊給的丹藥着實不少。
懸壺亭内的那些老郎中們,或許天天無聊,隻能以煉丹爲樂。
什麽價值連城的丹藥,都應有盡有。
蘇陌倘若猜錯,無非也就是浪費了一枚丹藥而已。
算不了什麽大事。
萬藏心聽完之後,沉默良久,終究是一聲長歎:
“我本以爲,這些事情會随着天衢論劍這一場鬧劇,在我自刎之後徹底結束。
“蘇總镖頭卻還千方百計将我救活。
“也罷……許是天意如此,方才讓我得識蘇總镖頭,這才有了今日一番際遇。
“如今萬某便将心中之事,盡數相告好了。”
話音至此,他微微一頓,這才說道:
“其實,沐雲台上,我說的基本上就是實情。
“隻是,其中隐去了一些東西。
“我自幼年之時,便未曾見過我的父親。
“朦胧記憶之中,母親曾經提過他的姓名……
“他叫萬仞山。”
說到這三個字的時候,萬藏心的眉頭微微蹙起:
“母親常說,他是一位大俠,慷慨豪邁,磊落大方。
“乃是天下少有的奇男子。
“我還記得,幼年之時,每當我追問起父親去向的時候,她都會告訴我。
“他回到了他的來處,有要事要辦。
“隻等那事情結束之後,便會趕回來與我們團聚,自此之後,一家人便可以再也不用分開。
“可是……一直到母親去世,我都未曾見到他的面。
“此後流落市井,爲夜君所救。
“這其中種種,蘇總镖頭已經知道了。
“唯一不同的是,夜君他說過,會爲我找到父親的下落。
“這件事情,也算是我心中的一件執念。
“我未曾想過要與他重續天倫之樂,隻是想要當面問問他……
“問問他這些年來,可曾想到過我的母親?”
蘇陌聽到這裏,眉頭不禁緊鎖。
想起了那天泉十二劍最後一劍,在沐雲台上所說的那句話。
“萬藏心是無生……”
蘇陌不比洛長生,無生兩個字首先想到的并非是無聲無息的無聲。
而是無生堂。
果然,就聽到萬藏心說道:
“此後夜君送我去恩師座下,修煉天泉洗心劍。
“暗中竊取劍法。
“卻也未曾停下追查此事的下落。
“當我劍法有成,一身武功成就的時候,于正邪之間搖擺不定。
“一邊是教我爲人做事,心懷正直的恩師。
“另外一邊,卻是于我有大恩,縱然其目的是爲了利用我成就自己的計劃,卻也從未薄待我分毫的夜君。
“我于此之間糾結難平,夜夜輾轉難寐。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夜君跟我說,他找到了我父親的下落。
“根據昔年的種種線索來看,他在東荒之西,無生堂!”
蘇陌長長的出了口氣。
很多東西此時此刻,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萬藏心去無生堂并非是毫無來由,他身爲天泉老人的弟子,卻成爲了無生堂内的一個小小無名弟子。
正是爲了前往尋找自己的生父。
而這個念頭泛起的時候,蘇陌忽然臉色一變:
“萬兄,不用再說了。”
江湖上的傳言,萬藏心的懊惱,以及那份一心求死的決絕,讓蘇陌産生了一個念頭。
事實上,萬藏心如今這番話說出來,蘇陌的心中已經有了許多的答案。
這其中種種事迹,皆爲夜君從中謀劃。
而再往下說,恐怕就是萬藏心絕對不想跟任何人提起的那一番真正的隐秘了。
萬藏心卻對此置若罔聞,輕聲說道:
“無生堂爲西南大派,堂主萬玉堂掌控境内一切生殺之權。
“夜君提前爲我謀劃,讓我得以順利進入無生堂第十殿,調查生父的蹤迹。
“可我除了他叫萬仞山之外,對于他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而這萬仞山……也僅僅隻是一個化名而已。
“我于無生堂内幾次奔波,暗中調查,最終都沒有找到線索。
“隻是,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無生堂的小公主……萬倚蘭。”
說到這裏的時候,萬藏心的眼睛裏又一次浮現出了客棧之外的那副表情。
厭惡,發自内心的厭惡。
隻是這份厭惡,卻又絕不是沖着這位小公主而來。
而是沖着他自己。
“她年芳十八,青春靓麗。
“有些頑皮和執拗,卻落落大方,待人極好。
“當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被她吸引。
“那會,她正随着第十殿副殿主任雄飛習武。
“我也得此人賞識,随在他的身邊。
“每當他有事要忙的時候,便讓我來給萬倚蘭喂招……
“年輕男女倘若有了獨處的時間,耳鬓厮磨之下,情愫……也就自然而生。
“我與她相戀了。
“一段時間之内,我隻想找到親生父親之後,問他一句話,無論答案是什麽,都算是有了一個了結。
“此後便可以與她長相厮守,再不分開。
“而随着時間的推移,我們的感情也越發的深厚。
“可就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一件事情。”
萬藏心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的拳頭已經死死的握緊,青筋呈現,眸光之中的厭惡宛如實質一般。
“……任雄飛那一夜喝醉了,跟我訴說起了昔年無生堂的舊事。
“其中便說到了大堂主萬玉堂。
“昔年他在登上大堂主之位前,曾今遊曆天下,便走東荒。
“他武功高強,鋤強扶弱,當真是有過一段意氣風發的過往。
“而之所以無人知道,便是因爲……
“當年他行走江湖,遊曆天下之時,所用的乃是一個化名。
“他叫……萬仞山!!”
哪怕此時此刻,蘇陌聽到萬藏心親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都忍不住心中轟然劇震。
由此也可以想象,當時萬藏心知道這事的時候,又該是何等的震驚!
蘇陌來到了他的身邊,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而萬藏心将這話說出來以後,卻是如釋重負。
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之後,這才擡頭看向了蘇陌,他的表情似哭似笑:
“萬玉堂是我爹。
“萬倚蘭……竟然是我的妹妹。
“我,我竟然愛上了自己的親妹妹,你說,荒唐嗎?”
荒唐!
蘇陌不得不承認,這事确實荒唐。
簡直比黃金檔的倫理劇還要荒唐幾分。
可此時此刻,他卻又能說什麽呢?
這件事情,是萬藏心壓在心底深處的秘密,說出來之後,就仿佛整個人都輕了幾分一樣。
隻是那份厭惡,卻是越發的深沉。
“我失魂落魄,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内。
“此後數日,我不敢去見萬倚蘭。
“每當看到她,我都恨不能将自己活活剮于人前!
“可是……在這之中,我竟然又忍不住生出了幻想。
“她不知道這一切,沒有人知道這一切。
“倘若所有人都不知道,那這件事情,是不是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我小心翼翼,忐忑不安。
“想見她,卻又不敢見她,日夜自苦,難得解脫。
“可就是在這個時候,一件最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我和萬倚蘭之間的關系,被人知道了。
“許是因爲幾日不見我的面,萬倚蘭接連追問之下,任雄飛終究是察覺到了不對。
“紙……又如何能夠包得住火?
“他将此事禀報大堂主。
“萬玉堂勃然大怒,閉關之前,便命人拿我。
“可若是當真讓他拿到,我又該如何面對他?
“那些隐藏在心中深處的隐秘,又該如何示人?
“所以,我隻能走,隻是在臨走之前,我還想見她一面。
“我從未想過要帶她走,隻是想要再看她一眼,隻要看她一眼就好。
“卻不知道爲何,那一夜忽然起了大火。
“我不敢多留,隻能一路逃奔。
“一直到離開了無生堂之後,這才知道。
“我原來,竟然一人獨戰三大殿主,竟然還打死了一個?
“我還想要帶着萬倚蘭私奔?
“更是盜走了大化往生心羅經?
“這些事情……我從未做過,卻不知道爲何,全都安在了我的頭上!
“我有心解釋,可是誰又會聽?
“而那些事情我又如何能夠說給旁人去知道?
“我倉皇無措,急急如喪家之犬。
“一路狼狽,逃回了東城,本想面見恩師,尋求解脫。
“卻沒想到……”
他說到這裏,終究是一聲長歎:
“此後的事情,蘇總镖頭便都知道了。”
一番話說到這裏,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半晌之後,蘇陌這才長長的歎了口氣:
“萬兄……此事我本不該言,可是有一件事,我卻如鲠在喉,不得不說……”
萬藏心擡頭看向了蘇陌,輕輕搖頭:
“蘇總镖頭但說無妨,事到如今,我已經與你坦誠以待,又有什麽是不能說的呢?”
“……惡饕一門,潛入西南,别有所圖,似乎跟夜君有關。
“無生堂有人借你之事,引江湖散人入落鳳盟,别有所圖。
“而根據這些人的說法,着人行此事者,便是你口中所說的任雄飛。
“今日你所遭遇種種困厄,無生堂内的種種經曆,或許皆是出于夜君的手筆。”
苦心謀劃二十年,僅僅隻是爲了一場天衢論劍?
未免小看了夜君的手段!
他堂堂魔道巨擘,又怎麽會無緣無故的去街上随便收養一個孩子?
這世上比萬藏心身世可憐之人,在所多有,他倘若當真如此善心,又豈能成爲永夜谷之主?
這其中樁樁件件,恐怕絕非一個巧合可以解釋的通。
末了,蘇陌又看了萬藏心一眼:“最重要的是,任雄飛那一夜當真是醉了嗎?
“萬倚蘭……真的是你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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