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蘇陌和衆人互敬一碗之後,這一場熱鬧總算是拉開了。
開始的時候,衆人無非就是對蘇陌歌功頌歌,吹噓他的武功,順帶着還請教一些練功方面的心得。
然而随着交杯換盞開始,酒意上湧之後,就各自拉開架勢,捉對厮殺。
談的話題也就變了模樣。
要麽是交流江湖上的傳聞八卦,要麽就是吹噓自己過去如何如何,現在如何如何,将來要如何如何。
反正說什麽的都有,還有人問蘇陌跟楊小雲什麽時候成親。
得到了福伯的大力贊賞。
蘇陌一怒之下,接連三碗酒下去,直接将這貨給灌得不省人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這場熱鬧一時半會卻絕不會散。
蘇陌這邊給楊小雲使了個眼色,自己拎着一壇酒,拿着兩個酒碗,就已經離開了席位。
兜兜轉轉之間,卻是來到了一個房間門前。
房間上鎖,蘇陌随手打開,裏面正有一個人坐在桌前唉聲歎氣。
正是那徐鹿。
看到蘇陌到來,徐鹿嘩啦一下就站了起來。
“蘇……蘇總镖頭。”
“徐大俠。”
蘇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然後來到桌前坐下,将酒碗放在桌子上,又将一個包袱給扔到了桌子邊上。
“今夜镖局飲宴,廚房做的菜,可還合口味?”
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菜,卻是沒動幾口。
徐鹿連忙說道:“合口味,合口味……那個……您看看,我這邊實在是栽的徹底,我也認了……您,您要不就把我給放了吧?我這人沒什麽能耐,奸懶饞滑,好吃懶做,您這麽關着我,無非也就是浪費個糧食而已……是不是?”
“不急。”
蘇陌随手翻開了兩個酒碗,拍開了封泥,給兩個酒碗滿上。
端起酒碗:“來,我敬你一杯。”
“這……”
徐鹿一時之間猶豫不決。
“若是想要殺你,何必費這心思?”
蘇陌看了他一眼。
徐鹿當即點頭,端起酒碗:“我敬您。”
啪嗒一聲碰了一下之後,他就一飲而盡。
一時之間卻是龇牙咧嘴。
蘇陌笑着喝完,又給雙方滿上,輕輕地出了口氣:
“其實蘇某對徐大俠是有些許好奇的。”
“嗯?”
徐鹿一愣:“我這人,有什麽值得好奇的?”
“驚鴻落影,飛雪不驚,驚鴻飛雪徐鹿,僅僅隻是憑借這個名号,就已經足夠讓任何人好奇了。”
蘇陌看了他一眼:“徐大俠一身武功,爲何要做那梁上君子?”
“這……”
徐鹿沉默了一下,歎了口氣:“那我說了,您放我走?”
“我考慮考慮。”
蘇陌笑笑:“不過你不說的話,那我肯定是不會考慮的。”
“罷了罷了。”
徐鹿端起酒碗,又是一飲而盡,感覺這酒意上湧,這才出了口氣,抄起筷子趕緊吃了兩口壓壓,這才說道:
“我是賤命一條,打從有記性開始,就在街上厮混,沿街乞讨,跟叫花子打架,運氣好的話,能有一口殘羹剩飯吃,運氣不好,餓着肚子也是一天……”
徐鹿徐徐開口,講述自己的過往。
在他的口中,他幼年時期遭遇極慘,卻又天生命硬,以至于縱然是滿街打滾,卻也仍舊活了下來。
後來則被一個老頭給收養了,那老頭就是個賊,右手少了三根手指頭,說是‘失手藝’被人拿下之後,給他砍了。
徐鹿從那之後就跟在了這老頭的身邊,老頭教他這順手牽羊的本事,卻也告誡他,将來如果真的失了手藝,被人拿下可千萬别死倔着脾氣,不願意低頭服輸。
生死之間,磕頭求饒也不丢人,更何況他們是賊。
老頭收養他的目的,其實是給自己找個接班人,再加上年紀大了,偷不動了,索性就找個人教明白了,讓他偷東西養活自己。
說實話,這自然不是什麽偉光正的理由,但是對于徐鹿來說。
老頭養了他,教了他能吃飯的本事,那自己将來養他終老,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更何況,老頭還給他取了名字,教他識文斷字,這份恩情是怎麽也難以還清的。
所以當他學有所成,老頭也逐漸動彈不得之後,他就擔負起了‘養家’的重任。
開始的時候倒也還好,徐鹿在街邊上長大,養了一身的桀骜不遜,下手也頗爲果決。
慢慢地他就開始不滿足于小偷小摸,最終盯上了鎮子裏的鄉紳豪強。
那是鎮上正兒八經的大戶人家,徐鹿用了一個月的時間踩點,才開始下手……結果一出手,就被發現。
一口氣說到這裏,徐鹿端着酒碗咕咚咕咚的喝,這人酒量着實不能算好。
開始的時候,說話還抖機靈,後來就陷入了往事之中,逐漸不可自拔。
“那會,我就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老頭教了我溜門撬鎖,梁上君子的手藝,但是他沒有教過我武功……當然,估計他也不會,不然的話何至于讓人給斷了三根手指頭?
“我就一直跑啊,跑啊,沒命的跑……”
感謝神奇的掉崖不死論吧,徐鹿被這幫人追到了懸崖邊上,卻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走到了絕路,仍舊在飛奔。
人到了拼命的時候,真的也就顧不上那麽許多了。
他說當時就感覺自己快要飛起來了,最後好像真的飛起來了,結果一低頭發現自己不是飛起來了,自己是掉下去了……
好在那懸崖雖然高,但是岩壁之上都是橫七豎八的樹冠。
身體被這些樹冠接連攔下,最後在崖底卻是一個水潭,正好讓他撿回了一條小命。
掙紮着出來之後,坐在水潭邊上,才發現自己估摸着是上不去了。
身上的骨頭大大小小的斷了好幾根,要不說這人命硬呢,這種情況下,硬是沒死。
他在這山谷之下,摘野果子吃,勉強果腹,後來就找到了個山洞,山洞裏卻有一具屍體……
洞壁之上有留字。
“老頭教過我識文斷字,所以我是認識的,那山壁上寫着那人的平生,哎,無非也就是吹牛呗。
“他說他出身于缥缈宗,因爲被人陷害,最終流落西南。而那幫人到了這個份上竟然仍舊不放過他,陰謀陷害,還斷了他的雙腿,最後将他打到了山崖之下。
“他不甘心,所以留下了自己這一身所學,以待後人……
“不過他這武功,也沒有打人殺人的法子,也難怪被人給害了。”
徐鹿撇了撇嘴,那缥缈宗之人,留下的武功有兩套,一套名叫【仙蹤缥缈錄】,另外一套叫【封門訣】。
仙蹤缥缈錄很是奧妙不凡,以輕功入内功,按照其中的呼吸節奏,運行步法,體内便會逐漸衍生内力。
封門訣就簡單的多了,徐鹿認爲這或許根本就不是什麽内功,根本就是某一門武功之中,摘錄下來的一段篇章。
主要的作用,就是封鎖竅穴。
根據其中記載,若是能夠将周身竅穴盡數封閉,會有神乎其神的效果。
徐鹿這方面資質一般,練來練去的,也沒有練到那個程度。
倒是仙蹤缥缈錄很是适合他,他天生能跑,于輕功一道有着非同尋常的天賦。
不過那會他倒是不覺得這兩門功夫有什麽厲害的,但是在這懸崖之下也上不去,每天除了摘野果子吃,也沒别的事情幹,索性就按圖索骥。
結果,前後不到三個月的功夫,他竟然就已經學有所成。
内息提氣,縱身之間,能上一丈二。
沿着山壁往上攀爬,于樹冠之間飛躍,竟然真的讓他從那懸崖之下爬了上來。
然後,他就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家裏。
他以爲自己有了武功,将來能夠跟老頭生活的更好。
可是當他回去之後,他才發現,老頭死了。
骨瘦如柴的卷縮在被褥之中,他是活活凍餓而死的。
“蘇總镖頭,你說啊……人啊,是不是生來就是受罪的?”
徐鹿給蘇陌倒酒,搖搖晃晃的舉起了酒碗:“我天生賤命一條,除了老頭沒人把我當回事。我以爲我長大了,有本事了,還能讓他好好的過完餘生,卻沒想到,最後落得這麽一個結果。
“不過,我們這幫當賊的,不怨……
“沒處怨……
“這可能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報應,老頭可能自己也沒想過自己會壽終正寝,所以,其實也挺安甯的。
“不過,小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一直到他死,我都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他給我起了名字,我卻不知道,他叫什麽……墓碑上就寫了一個徐老頭,嗨……哈哈。”
蘇陌微微點頭:“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對對,您說得對。”
徐鹿點了點頭:“不過那會我倒是想的沒這麽深,就覺得,他死了之後,我一下子就空落落的了。有人管的跟沒人管的,到底還是不一樣的……然後我就挺恨那鄉紳豪強的。
“但要說殺人,一來小人不會,二來不敢,三來……不至于。
“畢竟,我偷他東西在前,人家拿我是理所當然,當賊的得有當賊的覺悟,不然的話,跟山賊強盜有什麽區别?
“所以我一怒之下,就去偷他家東西,天天偷……
“今天偷珠寶,明天偷黃金,哈哈,那會我輕功有所成就,來去如風,他們家雇傭的那些武師,說到底也不過是江湖上下三流的角色,登不上大雅之堂,否則的話,也至于屈身至此,畢竟當時我沒學武的時候,他們就追不上我,更何況現在?
“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天天怒氣如狂,還找了更多人巡守,但是怎麽都攔不住我。
“後來他們就害怕了,似乎也認命了。
“而我看到這,卻又覺得索然無味,說到底這事到底跟他們有什麽關系?
“是我學藝不精才被人發現,人家好端端的我偷他們東西不成,還得被我遷怒……屬實好沒來由。
“所以……挺沒出息的一個事,我把偷得東西全都還回去了。
“那幾天就跟行屍走肉一樣,在街上溜達,閑逛,一直到街上有人施粥布善,見我從邊上走過,強拉着我去喝了一碗粥。
“而那施粥之人,卻正是那一家的老爺。
“其實,他幹這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十天半個月的就來這麽一回,過去沒當回事,現在卻忽然覺得,殊爲難得。
“也不知道那一碗粥到底有什麽玄虛吧,反正喝完了之後,我就精神起來了。
“此後,遠走天涯,流落江湖,便有了這個名頭。
“至于您說爲啥當賊,我這一身武功,全然都是腳底抹油的功夫,江湖厮殺我是扭頭就跑。
“老頭教我一輩子,也隻是教我做賊,我隻會做這個,别的……還真不行。”
他一口氣說到這裏,咕咚咕咚的将碗裏的酒全都喝完了。
蘇陌一時之間卻也是頗爲沉默。
輕輕地歎了口氣,他将進門來就放在了腳邊上的那個包袱給拿了起來,放在了桌子上。
徐鹿醉眼惺忪,看向了蘇陌:“蘇總镖頭,這是什麽意思?打算放我走了?”
“對。”
蘇陌點了點頭。
徐鹿當即精神一震:“當真?”
“真的。”
蘇陌說道:“但是,你剛才喝的酒,我下了毒。”
“???”
徐鹿瞪大了雙眼:“蘇總镖頭,小的跟您推心置腹,您不能這樣啊。”
“你切稍安勿躁。”
蘇陌說道:“你來去匆匆的手段,極難防範,我對你還是不放心,下點毒,稍微安心一點。”
“……”
這是人話?
徐鹿不可思議的看着一臉理直氣壯的蘇陌。
“當然,這毒不會立刻發作,他會在你身上的竅穴之中停留,比如掌緣的神門穴,腿間的風市穴……你要不信的話,你伸出手來。”
“……”
徐鹿将信将疑。
蘇陌随手在他的神門穴掃了一下。
下一瞬,徐鹿嗷的一嗓子,險些沒把屋頂給掀翻了。
一時之間疼的滿地打滾。
蘇陌過去在他的嘴裏塞了一粒丸子,又在他的神門穴上掃了一下,這痛苦頓時一幹二淨。
徐鹿噗通一聲就給跪了:“蘇總镖頭……您……您這是何苦呢?你就把我放了吧……我真的再也不敢在您面前放肆了,至于尋隙報複,那更是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放心放心。”
蘇陌将他攙扶起來:“我相信你不敢,但是又不是特别相信,所以才給你下了毒。隻不過,這毒半年才會發作一次,你隻要在這之間,回來紫陽镖局找我拿解藥,保證你死不了。”
“那發作起來?”
“便如同剛才那般,如果你能忍住的話,也就十天半個月的就過去了,再等發作還得半年。”
蘇陌說道:“你剛才已經吃了一枚解藥,半年之後,你若是能讓我相信,你真的不會報複的話,我就給你第二枚解藥。”
“這……”
徐鹿呆了呆,這才點了點頭:“那,那姑且還好……您放心就是,我,我絕對不敢再跟您做對了。”
“那就好。”
蘇陌點了點頭,指了指桌子上的包袱:“那天我按照你說的,去了那榕樹洞,這裏面是他們放在那的銀子,應該是給你的。左右要放你離去,我也給你帶來了,總不能貪墨你的報酬不是?”
“這,這多不好意思……”
徐鹿一時之間倒是有點不會了,一邊給自己下毒,一邊又把銀子還給自己,這蘇陌到底要幹啥?
“不過你也别高興的太早,我聽他們說,他們在這銀子上下了三絕散,有毒的,你用的時候一定得小心,免得被害了性命。”
“!!!”
徐鹿猛然瞪大了雙眼:“三絕散!?他們,他們竟然想要殺我滅口不成?”
“這就不知道了,說起來,蘇某對這三絕散還沒有什麽耳聞呢。”
“我倒是聽說過,有個門派叫三絕門,隐藏極深,輕易不會露面,但是他門派之中就有這三絕散,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中者無救。”
方才徐鹿疼的滿是汗,酒就醒了一半,此時此刻更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試想一下,若不是蘇陌替自己去了一趟,自己不明所以的情況下,貿然花了這銀子,豈不是已經死去多時?
“哎……”
蘇陌歎了口氣:“這江湖風雨不休,你少時命運多舛,如今行走江湖,還得多做小心才是。好了,話不多說,我也不留你了,這銀子你拿着,如何處置随你心意,山高水長,終歸會有再見之期,咱們就此别過吧。”
“真的?”
徐鹿還有點不敢相信,拎着那包袱,試探着走出房門,看蘇陌沒有追上來拿自己,這才松了口氣。
當即一笑:“蘇總镖頭慷慨磊落,讓人佩服,既如此,山水有相逢,咱們後會有期。”
說話之間,腳尖一點,沒跳起來……
兩個人相顧無言,蘇陌一拍腦門:“我的錯,我的錯。”
趕緊上去給這徐鹿解開了穴道,徐鹿這才重新抱拳:“告辭!”
腳尖一點,人嗖的一聲就上了屋頂,卻也不知道怎麽的,腳下一軟,險些跌倒在屋頂上,接連變化了幾次步法之後,這才勉強站穩,回頭看蘇陌。
再一次相顧無言。
徐鹿幹笑一聲:“喝多了,腿有點軟……”
“明白明白。”
蘇陌擺了擺手:“回去早點歇了吧。”
“告辭告辭。”
接連告辭三次,這算是徹底走了。
蘇陌一時之間也是哭笑不得,心中思量片刻之後,轉身回到了前庭演武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