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驕還僥幸存于人世,卻無法及時禀報父皇這件事,無論怎麽說都是兒臣的錯了!天驕在這兒與父皇道歉,還請父皇莫要怪罪女兒!”
她嬌俏的笑了笑:“敬父皇一杯,祝父皇千秋萬歲,祝我大律萬世安康。”
眼前是金樽烈酒,沈遷羽舉起仰頭而盡。幹冽的酒氣難免讓她憶起舊人,曾幾何時,她與窺天和尚也是如此對月而飲的。
“施主與貧僧緣字也深,你諸多業障老衲皆爲知曉,老衲的于心有愧你也一一明了。如今,老衲還有最後一事托付于你。”
當日窺天和尚看着外面的月色打趣:“反正你也惡患纏身命不久矣,不如接了老衲的委托,幫老衲了卻一樁心事,酬金自不會少。”
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真的如窺天所說能夠來到這裏,将要面臨的是一條極其難走的路,路上敵人良多,她必須極其小心步步爲營才能活下去。
但是,這麽多年她又何曾怕過。
沈遷羽還記得她最後一次與窺天告别時,窺天對她說過以段話——他說她會在新的地方,遇到新的輪回,到時莫要負了命運所托。
上一世的她隻有自己、到死爲止她也不過隻是一盞浮萍罷了。
沒有值得信任的人,沒有值得托付的人。一直到死爲止,也不過就是天地間一隻蝼蟻,死了就是死了。
變化爲塵埃,無人會記得她,就好似她從未來過這個人間一樣。
她從來參不透窺天與她說的禅言,也不知道何人會成爲她的輪回。她生來防備心就重,見識多了人世間的醜惡,也沒遇過比自己更強更值得托付的人。
因爲沒有這種際遇,所以即使知道身患絕症,都不知該對誰傾訴。
窺天和尚說這次走這一遭,對她來講會是個新的輪回新的開始,足可以讓她将一切釋然。
可她卻覺得成了沈遷羽之後,她的執念更加深刻了。她見識了在權力之下更醜惡的人性,變得更加厭世。
坐在聖文帝特意爲她加在身邊的椅子上,沈遷羽不顧在場人各自持着的那點小心思,一杯接一杯的飲酒,看着心緒極其不佳。
聖文帝看着似乎是有些心疼,當是沈遷羽累了驚了,遂命人端了參湯上來給她補氣。沈遷羽将老參蓮子湯放在一邊,獨獨隻飲烈酒。
又是一壺飲盡,終于有人抓住了沈遷羽的手腕:“行了,身上帶着傷,不要命了?”聲音幽冷,如九幽地獄裏撲面而來的孤魂。
洛扶蒼身上披着萬金一匹的斜紋反複纏花絲綢的袍子,松垮垮的搭在肩頭。不是官服,也并沒有系束腰,看上去慵懶的如同冬日斜陽。
白到幾近透明的皮膚仿若冬雪從妖紅的衣衫之内乍然出來,晃的人眼睛生疼,映襯着他幽深如古井般的雙眸,給人一陣寒意。
他口氣冰冷,沒有一絲感情,聽不出擔憂也聽不出惦念,僅僅是在說着一個事實罷了。他在聖文帝面前态度依舊很是慵懶,連眼睛都懶得眨一下。
“這丫頭不多說是怕聖上擔擾,隻說是臣救她一命,細節卻不多講,難免讓有心的人落了口舌!”
至于誰是洛扶蒼口中的‘有心人’,恐怕隻有他們自己知曉了。
洛扶蒼眼神環繞一周,凡是與他眼神碰撞上的,都不自覺的回避開。
他微皺眉頭:“臣發現天驕公主時,她身受重傷,如今能這般活蹦亂跳約莫着是因爲太過沒心沒肺。
郎中說再晚個一時半刻的,聖上估摸着就真要直接把這丫頭送骊山去了!”
骊山是皇室陵墓,區區幾句,便可聽出沈遷羽當時情況之兇險。
“之所以一直未與聖上禀報實情,最初也怕是萬一救不回來再讓聖上空歡喜一場。後來,天驕也有意給聖上個驚喜……”
洛扶蒼的解釋雖完全說得過去,沈長景卻沒那麽好打發。他倏地一下站起身,向聖文帝恭敬的拱着手,對洛扶蒼提出質疑。
“若本王沒有記錯的話,這次護送天驕上法源寺祈福祭祖之行乾王兄是不曾參與的,隻是不知王兄怎會如此之巧出現在法源寺呢?”
法源寺地處皇家園地,東山深麓,若不是故意絕不會恰巧路過的。
“更何況聽四皇妹說,當時天驕受了傷後跌入法源寺禁地。在座列位誰不知曉,法源寺禁地裏多有兇獸出沒,平時是斷斷不會有人在那處停留的。
倒是不知曉乾王兄怎會在那裏出現?”
大皇子沈長景身爲嫡長子,他向來以太子身份自居。雖前些日子受了難,但最近不知怎麽又活分過來,難免說話的時候顯得有些居高臨下的。
剛剛沈遷羽趴在他耳邊說的話又是讓他一怔,隻覺得是受到了威脅,隻是他卻沒想到這次自己直接踢到了鐵闆。
洛扶蒼是不理他那點可笑的優越之感,他站在聖文帝斜前方,微微側過臉眯着眼看着一臉張揚之姿的沈長景,表情似笑非笑。
蒼白的月色打在他的側顔,留下些忽明忽暗的剪影。
有夜風從他肩頭掠過,後面喧嚣的畫面似乎緩慢而安靜下來。那冰冷的眼神中仿佛殘存着殘杆斷垣,有無聲的嘶喊哭吼,是魑魅魍魉姽婳叢生。
“本座爲何在那,豈輪得到你多言?”
洛扶蒼眼中燃着燎原大火,幾乎溢了出來,好似他下一刻就會直接将沈長景釘于宮牆之上一般。沈長景下意識的咽了咽口水,打了個冷顫。
宴會之上突然一片安靜,聖文帝見洛扶蒼神色不悅,也皺緊了眉頭,有些怒意的瞥了一眼沈長景。
“這些年别的沒學會,倒是學會沒大沒小了!也不知那些太傅先生是如何教的、盡教出些個沒了規矩的東西……”
聽了這話皇後臉色一怔,倒是皇貴妃柳氏那邊隐隐有了幾分得意的意思。
洛扶蒼甩了甩寬大的袖口,施施然回到自己的位置落座,便有宮人垂頭過來遞上上好的羊脂白玉镂空雕刻而成的墊腳讓洛扶蒼踩着。
旁邊容貌嬌麗的宮女遞上蘇繡薄毯蓋在洛扶蒼腿上,怕他着了風寒。
“不過是個皇子,有些事也是你配知道的?”
一句話讓沈長景握緊了拳頭,再看洛扶蒼那雲淡風輕的表情,恨意更深。
沈遷羽卻不理會這些意外插曲,接下來的一句話更是讓在場的貴人無不吃了一驚,就連聖文帝,都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酒杯已空,沈遷羽倒也難得聽話的不再續杯。
她忽而站起身,直直的跪在聖文帝面前:“啓禀父皇,法源寺禁地确實多有野獸出沒,兒臣跌下去是甚至見到了華表那麽粗的蛟蛇。”
沈遷羽似乎回憶起當時兇險,眼神裏竟隐隐有了淚光。
“當時兒臣滿身污血,那巨蛇纏了上來,毒牙如同鋒利的匕首,眼見着要要下來的時候,卻忽而聽到有人坐在潭邊巨石之上吹箫,那蛇好似驚了一般,倏地就逃走了。”她分明是在鋪墊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