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是瀝重,此刻竟說不出活來,嘴唇微顫,無法啓齒。對面,乃是她朝思暮想之離人。多少次夢中相約,多少回醒時遺恨。他曾背負自己踏破八百裏華山之路。他曾擁着自己細數黨項兩千年燦爛文明。他曾與自己促膝長談人生道理。他曾向自己求教破陣殲敵。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那麽近,近得伸手可及。但眼前之人,卻早已不屬于她。血肉之軀,呼吸吐納,皆與夢境并無二緻,卻是可望而不可及。她曾多次誠謝上蒼垂愛,将王三橫饋贈于自己。可眼前,再也不是當初的他了!
是呀,他們心中共同的最高境界,堅持,化在人世間,就是擔當。大丈夫俯仰天地之間,第一要務,便是擔當。爲了這個擔當,她瀝重不得不把私情放在一邊。她可以在千軍萬馬的陣仗前指揮若定。她可以在單兵對敵的千鈞一發之際,躍馬橫刀,從容不迫。但她每每憶起了三橫,呼吸便那麽不順暢。可是爲了她的擔當,她必須強迫自己忘了他!
更有一層,她的三橫,難道不是擔當巨任?夏宋雙方,和則兩利,破則兩傷。而金人不同。雖然同爲炎黃子孫,金人總要飲馬長江。宋金雙方,勢同水火。瀝重是領兵的,焉能不知兵器之重要?放眼天下,數十年中,也隻有嶽飛能擋金兵。而數十年中,也隻有他王三橫,能打了嶽飛的刀具。還是那句話,真愛三橫,必要助他遂了平生之願。而眼下能助三橫,恰恰不是她瀝重,反而是陽泉。
思想到此,瀝重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稍平。她目光焦點輕輕移開三橫那期盼,焦慮,局促而又愧疚的臉。他身後,是鐵匠營一片民居、工棚。炊煙袅袅,青瓦綠樹。隐約鐵錘叮當相聞,間有雞鵝之聲,那是一派和諧甯順。瀝重點點頭,強把起伏萬狀的心境壓成平靜。
此一刻,她忽然想到,人生最高境界,或許并不是她與三橫心中的‘堅持’。而不是堅持,又能是什麽呢?
早在三橫離去不久。瀝重便得情報,金人對西夏蠢蠢欲動。有金一邦,是把打砸搶作爲重要營生。若風調雨順,水草茂盛,放牧牛羊無憂,便與臨人相安無事。此時,年前大雪,凍死牛羊無數。金人靠天吃飯不得,便要去搶。往時宋朝軟弱,乃他們口中食。如今宋有了嶽飛,骨頭太硬啃不動。西夏就成了掠奪對象。
西夏老皇帝大敵當前,先是兵分兩路。瀝重任北路兵馬大元帥,暗中也怕她到南邊生事。可戰端一起,北邊倒是阻敵于國門之外,南線卻節節敗退。無奈,瀝重又被調到南線。可無論南北,她執掌三軍,軍情危急,怎容兒女情長多作他想?如今,造化弄人。倒是國事又讓她站到了三橫面前。
三橫此時立在瀝重面前,同樣氣脈難調。他曾想過百種艱難,千般逆境。什麽師父不允,什麽陽泉不依,什麽嶽帥嗔怒,什麽老友相勸。等等等等。他王三橫聰明極了,皆有種種方法妙對。但他萬也沒有料到,事情竟然此等結局。
當時的大宋,尊崇儒教。講的是所謂‘存天理,滅人欲’。那時的社會乃所謂封建社會。何爲封建?就是把人封在建制之中。是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皆在規矩之中讨生活。否則乃大逆不道。可她瀝重偏不信邪。大夏公主,天潢貴胄,提師百萬的元帥,封邑二十萬的王侯,就是中意他一個一文不名的鐵匠。他多少次想,這就是她曾不屑的莊生夢蝶吧。但是,現實竟然無情。瀝重,他的心上人,可以存在心中百世,但卻并不屬他于一時。她,隻屬于大夏三百萬黎民百姓!于是三橫先緩過勁來說:
“瀝重,你還好嗎?”
“嗯。”瀝重腹中本有千言萬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見面第一句話,竟是這麽一個字。
“這就好,這就好。“三橫多少天隻求一個‘好’字,見面并未真正求到,但他騙自己,這就是這個好字,行了,一個好字知足了。他就又說:
“我也好。瀝重,從今以後,我稱你瀝将軍。你嫌不嫌?”
瀝重此番來到鐵匠營,倒底又爲了什麽?
(第二十八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