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下坡之路比上山容易太多了。常言‘上山容易下山難’,此言不虛。但不是難在華山下坡之路,那是因爲先人已經開鑿了石階。‘自古華山一條路’說的就是這個石階。不像三橫背她時,抄的近路。不,那根本不是路。瀝重是軍人,職業習慣令她早早把華山地圖打聽明白了。可她現在特别後悔。如果不清楚,是不是不會走這麽快?
可華山的确必須從記憶中删除。那是越幹淨越好。爲什麽?那裏有一個天下第一負心薄悻之人。八百裏的艱難行程,一步一步踏踏實實積累的感情,多麽不容易。一張陳年的舊紙,便頃刻煙消雲散了?真真人情薄似紙嗎?真真像乳娘所言。天下男人沒有一個靠得住?
不對呀。八百裏日夜兼程。二百裏崎岖險境。這世上怕是百年之内,找不出第二人。自己重傷在床,饒他日夜守護。那時他也極度虛脫。他把極難煉的鶴獾油,全輕輕擦在她唇上。是啊,那時她傷重。鼻子塞了,用嘴喘氣,幹得難受。這鶴獾油潤一潤,好受多了。可那是周侗僅有的一點,治他滿嘴燎泡用的。他怕她久卧生了褥瘡,竟讓老師娘天天來給她擦背翻身。問爲什麽不讓召英,說怕那孩子沒輕沒重。可召英也讓他派了活兒,就是一天多少次的幫她挪挪胳膊腿。說是怕一個姿勢待久了累,不得勁兒。他把床下墊了那麽多褥子。說是見她姐床上褥子厚。以爲她也要睡厚的。最可笑的是,他們南人睡高枕,她不舒服。他就把枕頭拆了。蒲紡絨的枕心,飛得滿臉滿頭,也飛了滿屋子。那個屋子大呀。他一點一點輕輕把蒲紡絨掃了,說别吸到肺裏。對了,問他爲什麽要這麽大的屋子。他說現騰的。因爲她姐的屋子大,就怕委屈了她。後來她說自己房間也這麽大,他笑了。可她說最大不同是她自己房間四壁上挂了書畫。他沒有,就自己畫。畫山畫水,花草樹木,四時景緻。畫龍畫鳳,猛虎奔馬。那隻鳳跟她姐床頭的很像。她不喜歡。當時窘得他低頭不敢看人,像是犯了多大錯。其實,就那麽一說。他畫的,她真的都喜歡。可那是在華山。現在什麽都沒有了。這麽美好的回憶。竟然轉瞬即空!
瀝重想着想着。眼淚默默地流下來。可她不擦。讓它流吧。乳娘說,眼淚是有毒的。流出來就好了。可她有記憶以來,從沒流過淚。這一次。把二十五年的淚,全流了。流吧。值得流。流吧。流光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