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耶律真也發現了三橫,隻不過當日天色将晚沒細看,眼下他又換了衣冠,實不敢肯定而已。話說宋人不是夏人,看夏人都長得一個樣。反過來夏人看宋人,也是一樣。但耶律偷偷告訴大胡子,眼前之人甚爲可疑。
兩邊各有心事。雙方擡頭望時,卻見一個小叫花子踱進酒肆,衣衫褴褛,蓬頭垢面,來回討吃。這孩子,個雖不矮,瘦骨嶙峋。着一件哪兒掏喚的大棉袍子,上面補丁摞補丁,大咧咧胡亂縫的,飛針走線,不成樣子。那時雖然天已轉涼,可還沒大冷。小叫花子吃不住棉袍的熱,就暢着懷,裏頭一件褂子,上頭一圈一圈的汗迹。下頭的褲子,左腿長,右腿短。腳上的鞋,兩邊露着腳指頭。那小孩細眉大眼,高鼻梁兒,乍看跟個姑娘似的,雙眸尤其晶亮有神。隻是臉上挂着土,頭發絞得深一塊,淺一塊,狗啃的一般。三橫念過《梅花易數》,其中有相面打卦一節。他雖不精通,也知道男人女相,主大福大貴。可眼前這孩子,莫說什麽富貴,沒有凍餓而死,已屬不易。可見卦書不準。正如師父所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哇。
當然,這孩子還可能就是個女娃,要那樣的話,可就更慘了。三橫不敢往下想,他自幼失了父母,每見了小孩子,總有惜惜相憐之意。看那孩子七分可憐相,就順手給了個包子,又拿些銀兩,交到他手上。
小叫花子伸出黝黑枯幹的小手,接過白面包子,滿心歡喜,點頭謝過,三口兩口咽了包子。那狼吞虎咽的樣子,顯然是餓極了。然後他又見新進的客人闊模樣兒,便颠颠跑過去要錢。爲首的那大胡子客人,見小叫化子髒兮兮渾身灰不溜球,自己吃得好好的,旁邊有人行乞,自然早有八分不樂。
“沒有沒有!那兒來的小叫化子?店主你趕緊打發了。”大胡子把手一揮,不耐煩地說。
店小二見客人生氣,連忙前去抓人。沒想到小叫花甚是機靈,從店小二胳膊下一鑽,擦着客人,左閃右閃還是給跑了。小孩出得店來,立在當街,口中不幹不淨,大罵客人毫無人性:
“哎你個胡子不是胡子,漢子不是漢子的。你坐着俺站着,你吃着俺看着,小爺我招你惹你了,你趕你小爺走?”
三橫見小叫花子快步遛出店處,嘴中還不依不饒,其身形煞是怪異,怕他吃虧,忙将結帳的銀子往店小二手中一交,背上兵器,追出門外。
“小兄弟,你稍等。”三橫喚道。
“誰是你的兄弟,叫俺幹嗎?”小叫花子餘氣未消,沒好臉地說:“難道你剛才給幾個錢,現在返悔了,想要回去不成?”
“那倒不是,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所以我勸你一句。你剛才一招
‘借花獻佛’把大胡子的包兒拿了。可你想過沒有,那夥人橫眉立目,不像白吃飽的。一旦發現東西沒了,能饒過你嗎?還是趁早還了,免得生事。”
“胡說,俺從來不知什麽花、什麽佛。别提了,沒有的事兒。”
“真的?”
“真的,當然真的。”小叫花子把脖子一梗,犟道。
“那你看這是什麽。”三橫把手一張,原來那叫花子偷人家的包兒,不知怎麽就到了他手裏。
“哎喲,你偷俺東西!偷叫花子東西,不要臉了嗎?”小叫花子一愣,随着大叫起來。
“我要不要臉不打緊,可你不要學學我一招,這包怎麽從你的籃子裏拿的?”
“你真要教俺?”小叫花子不信地問。
“當然。”
“那好,那俺大人不記小人過。這麽着,還再叫上叫你一聲親哥,教人要教到會。”看來小叫花子對偷東西的技術是極感興趣的。
“你既然叫我哥,以後總可以打交道。這裏是另外十兩銀子,拿去作個小賣買,比在店裏幹拿強。”
三橫把小叫化子拉在街角正說話,突然間,大胡子一幹人等快步圍将上來。三橫見狀暗暗叫苦,因爲這夥人把他與小叫化正逼在一個死角之上。背後,乃是‘斷魂頂’懸崖,苔藓漫布,光磁溜滑,高逾十丈。真要上崖,必先躍上第一個台階,其後就會容易些。但這個石階離地面七八尺高,其間鮮有抓攀的地方。如是,三橫想自己背着兩件兵器,躍上崖頂已沒有十分把握。要把小叫花子也帶上,斷然不可。但這個小叫花竟會‘借花獻佛’,說明他與自己師父很有些淵源,更不能丢下不管。可面前大胡子手下人站了三重圍勢。其形恰如師父所講的‘壺口圍瀑’。是兩軍陣上圍擒敵兵的死陣,極不好破。要想脫身,必須上崖。
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三橫見狀連忙說些軟話。就說小孩子不懂事,我正教育他,東西完璧歸趙,雲雲。言罷送還大胡子的包。
“好了,你既然道歉,東西也還了,我便不與小叫化子一般計較。”爲首的大胡子話好像還能聽,可臉卻是陰沉着。然後接着又道:
“不過,你知道拿的是什麽嗎?”說話之間,颌首含胸,足踏丁字步,單手把在腰刀之上,是進可攻,退可守的架式。
“急忙中隻是要了出來,并未觀瞧。”三橫應道,目中并無一分敵意。
“好,那我告訴你,這是一張地圖。本來我用它引指路,到南方作些買賣。不成想到了川陝河南交界地面,才發現圖中所标并不準确。害得我走了不少彎路。故爾要它,卻也沒什麽大用了。”大胡子見三橫善眉善目,自己也放松了不少。
三橫聞言笑道:
“商爺南北經營貿易,便是利民之舉。我這裏倒有一張新繪的地圖,可能準确些。商爺如不嫌其粗鄙,可以拿去一用。”三橫道,一邊從懷中掏出張牛皮紙的地圖來。那是師父周侗畫的,因爲鐵匠營很快就到,地圖對他是真沒大用了。
“既然如此,我不客氣了,因爲正用的着。不過常言道‘無功不受祿’,我給爾賞銀十兩。”大胡子說。
“那倒用不着,我們不妨就此别過。”三橫還沒遞圖,先準備撤人,忽然見大胡子從腰裏抻出本書,将自己地圖夾入其中。那書卻是自己失落的《夢溪筆談》。此書三橫最愛,焉能落入他人之手?一個沒注意,三橫又一招‘借花獻佛’,連書帶圖,順到手裏,趕緊藏入懷中。
大胡子混然不知,皮笑肉不笑地說,“不然。我一向有一說一。即然給賞,焉有不接之理?難道看不起我不成?”
“不是,不是,商爺言重了。”三橫趕緊道。
“不是就好。不過我現在手頭無銀,請你跟我走一趟,到了地方自然有賞。”
王三橫聽到這幾句話,知道麻煩來了。偷眼觀看那些随從,個個橫眉怒目,人人摩拳擦掌,隻等主人發話呐。書中暗表,那大胡子是個西夏高官,見三橫所背之物,極像兵械,他對中原兵器進展頗有興趣,便要弄個究竟。更有一層,眼前要真是平陸的王三橫,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三橫見狀,并不知大胡子心中所想,隻好賠個笑臉道:
“好,好,走一趟,就走一趟。還請您先放了這個小叫花吧。”
“那怎麽行?偷我的東西,想一走了之?”看來大胡子想留個人質,也未可知。
“您想怎麽辦?”三橫問到。
“我要他一隻手。”大胡子語氣平平地說,好像這麽殘酷的事,倒像吃粳米幹飯一般平常。
三橫心想,此人這般抖厲害耍威風,不像随便賣弄,似對自己另有所圖。忙說:
“商爺,他不過是個孩子。這次饒了,下次再犯,兩罪并罰行嗎?我的地圖,您随便取了用。”
見這大胡子稍猶豫了下,三橫又厲聲對那小叫花子叫到:
“你這個花子,大人不與你一般見識。還不快走。”
小叫花子機靈過人,拔腿要跑。但是衆人圍着,一時左突右退,不能走脫。三橫見狀又道:
“我有意給商爺獻圖,不求别的,請您老還是放了這個孩子吧。”
大胡子聞言不語。三橫一看有門兒,趕緊跟小叫化使眼色。這孩子何等聰明,自有破局之法,他連忙跪倒磕頭:
“哎呀,太謝謝您了,俺的個親爺,别提了,小的再不敢了。”
三橫一見小孩嘴挺甜,令緊張氣氛有所緩和,也連忙作揖道:
“是了,俺的個親,......”話到嘴邊,感到這種說法不妥,三橫忙又用舌頭卷了回去。
“親什麽?!”大胡子把眼睛一瞪。
“親兄親弟親朋親友親鄰親戚,哎,就這麽辦吧!您放了小孩,叫您聲親啥,也都未嘗不可。”
顯然三橫二人的恭敬起了作用。大胡子似乎十分受用,眉毛一揚,手下就準備讓出路來。小孩子見狀,對三橫說:
“哥,多謝您了。加上謝謝您銀子。俺就在前頭等您,地圖獻完了俺們一起走。”
不知又怎麽了,聽了小叫花子的話,大胡子卻突然把臉往下一拉:
“你個小叫花子,卻不能不罰。不留手也行,留下一隻眼睛,哪個叫你有眼無珠?!”
(第二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