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故事,距今将近千年。當時大宋有金、遼、西夏、吐蕃等強敵環伺。戰亂頻仍,天下很不太平。
有宋一朝,國民總産占全世界七成以上,富甲天下,但輕視國防,終爲元蒙所滅。百姓屠殺過半,人口銳減。乃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悲劇。這是後話。眼下這個故事,從公元一千一百二十七年開始,隻着重講其中二三十年。
是年,金國犯境,攻破宋都開封,擄欽徽二帝,逼其向南遷都臨安,即今日杭州。高宗趙構遂登基,年号建炎,史稱南宋。
宋之前主要朝代唐朝,其地方官叫節度使,集政經軍大權于一身。這種封疆大吏,往往擁兵自重,至使唐朝藩鎮割據,終于滅國。宋太祖趙匡胤記取前朝教訓,中央集權,重文抑武,但是矯枉過正了。于是,大宋屢戰屢敗于北方強勢少數民族。
自從南宋遷都之後,趙皇帝似并無收複失地之心,國民偏安一隅,用今天的話叫悶聲大發财。但從廟堂到民間,抗金之聲不絕于耳。最爲可歌可泣者,當屬嶽飛的部隊。
嶽飛,字鵬舉,河南湯陰人氏。自幼母親在其背上刺有“精忠報國”四個大字。嶽飛壯志深遠,師從陝西隐士周侗,熟讀兵書,飽覽戰策,一杆鋼槍,獨步天下,跨下馬,有萬夫不擋之勇,國人稱爲千古良将。
嶽飛師從隐士周侗,時人知之甚少。周侗其人幼得大師真傳,堂下高徒有名者十數餘人。周先生雖無著作傳世,但其主張爲軍者,當‘勢、術、器’并重,則影響百代軍事家。當然嶽飛爲周侗門生中之佼佼者。
各位看官,何者爲勢?周侗講,勢即精神士氣。打仗必須士氣當先,所謂兩軍相遇,勇者勝。用今天的話,叫,軍隊必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非如此,不能摧枯拉朽,橫掃千軍。術者,爲戰略戰術。攻殺戰守,必謀定而後動。故孫子兵法有雲,‘上兵伐謀’。器者,指的是兵器。一支部隊,戰術再精,士氣再高,沒有優良的武器,必然事倍功半。
嶽飛出世後,在張俊,韓世忠等将軍支持下,組建民兵,稱爲‘敢戰士’。他征兵之時常親自登台講演,力陳抗金兵收複國土之必要。聽者往往熱血沸騰,報名者甚衆。
但看官可能有所不知,嶽飛初戰并不順利。那是建炎元年,嶽飛官升中軍統領。據說那是他獨立掌兵的第一仗。敵手并非金兵而是另一個對大宋虎視耽耽的西夏。唐時,夏人頭領拓跋思恭于中原有大功,被賜姓李,封夏地節度使。到宋朝,夏主李元昊與趙皇帝不和,自創文字,改李爲瀝,并屢克宋軍。後宋夏互有攻防,接下來西夏統帥瀝繼耐雄才大略,有勇有謀,利用宋金之間的矛盾,屢屢搶戰得手。
到了嶽飛的年代,西夏崇宗瀝乾順将祖業發揚光大,常常兵犯宋境。嶽飛感到西夏軍的進逼,絕非癬疥之疾,亦是心腹之患。當武力迫其收斂,方可專心抗擊金兵。于是準備打上一仗。
屆時嶽飛組軍初戰,勢在必得。所以運籌多日,精選精選晉北甘南山區一處天險之地,喚做賀蘭溝,作爲戰場。并調集兩倍之兵力,攻敵于不備之中。以嶽飛的謀略,嶽家軍的士氣、訓練,加上情報的收集,戰術之準備,這第一戰應該有十足的把握。不料戰鬥打響之後才知道西夏軍竟是十分難啃的骨頭。
戰鬥從寅時點炮強攻至申時,将西夏軍全部包圍,共用六個時辰,合現在十二個小時。但殺敵八百,自損一千。更爲難堪的是,所圍之敵在五日之後全部突圍。這一仗雖一掃中原人不能戰的傳言,且以後西夏數年之内不敢輕舉妄動,卻使嶽飛心痛不已。好容易組建的民兵部隊,十之有損其七,可謂是傷筋動骨了。
建炎三年,嶽飛的第二次大戰是抗金。與第一戰相比,幾乎是曆史的重演。這一戰嶽飛更不敢輕敵,計了又計,算了又算,調兵遺将應當是算無遺策了。戰鬥打響又是殺敵七百自損一千有餘,從戰略意義上勉強算慘勝。但從戰術意義上又是極大的傷筋動骨。
兩戰出師皆不利,究竟是什麽原因呢?當然與嶽飛實戰經驗不足,部隊訓練有所偏頗不無關系。但主要是器不如人。宋朝重文輕武,無人着力發展兵器。而西夏、遼、金等一心爲着征戰,自然于刀兵器械十分重視。兩軍對壘,敵方硬弓可洞穿宋方盾甲,而宋方的弓箭卻沒有這個能耐。如果論及刀槍,西夏軍與宋相比,更遠勝嶽家軍一籌。宋方兵刃三招五式,不是崩牙就是卷刃,甚至折斷于敵人刀下。所以士兵雖勇,難以傷敵,故此事倍功半,慘勝憂敗。
兩戰下來,嶽飛心急如焚。隻好千裏策馬,去陝西華山求教恩師周老先生。一路之上,天已轉涼,無邊落木蕭蕭而下,滿目凄涼氣氛。入夜,秋蟲唧唧,攪人睡夢。嶽飛輾轉不眠,想到出師不利,壯志難酬,不禁胸内阻塞,索性披衣而坐,月光之下,填詞《小重山》一阕,以吐心中塊壘。詞曰:
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胧明。白首爲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将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嶽飛這一詞,道出他當時歸返幼年學藝之地抑郁的心境。是呀,在全國上下不作爲的大環境下,個人的心胸抱負,的确極難施展。
三日之後,嶽飛等将策馬來到華山周家營前。俗話說“自古華山一條路”。華山之險,容不得嶽飛騎馬登頂。所以行了一半,衆人棄坐騎沿石階上山。山路越攀越險。但見怪石嶙峋,野木叢生。登高四望,遠處山壑之中,倒是風景漸漸好了起來。遍山蒼松翠柏,處處懸崖陡壁。走着走着,不覺迷霧漸起,越來越濃,将山峰石路半隐起來。行間,離周家營可是近了。曾經朝夕相處的寨牆草舍,在霧中若隐若現,幼時的記憶,就像泉湧般浮現在嶽飛面前。是那麽清晰,猶如昨日一般。但細想之,卻又有些模糊了。
華山之險,易守難攻。古時川陝戰事,兵家與此向來不屑一顧,這倒是令周家營成了世外桃源。路上,衆人經過一方水塘。此時天氣轉涼,水塘之上,蒸汽冉冉升起,初時似部隊齊整而行。漸行漸上之後,慢慢散亂起來,形成一朵一朵的旋渦。那氣旋逾轉逾小,逾升逾散,最後終于消失在太空之中。
嶽飛在玄霧裏,邊攀邊看,若有所思,遂對同行衆人道:
“你等看這水塘升霧,恰如軍隊沖鋒。初時隊列整齊,頗有章法,不久就會混戰在一處。統軍者,把握這蔔一變亂的時機,對戰場的指揮,當至關重要。”
“大哥三句話不離本行,這水塘升霧也要弄些道理出來。”牛臯在一旁道。
嶽飛此行,帶了牛臯,張憲,王貴,湯懷四人,都是當年周侗的高徒,後來也都是嶽家軍的主要将領。五人關系非同一般,不在軍中,皆以兄弟相稱。
“師弟,當年于學習一節,恩師是怎麽教我們的?”嶽飛聞言問道。
“古往今來,真正的高人,沒有一個是師父教的,全是自己悟出來的。”張憲回憶師父的原話。
“張憲,你記得一字不差呀。”王貴道。
“是呀,恩師說:‘那些武林北山泰鬥,文壇大家巨匠,廟堂名相重臣,從來都是自己學出來的’。”湯懷道。
“恩師教化我等,所用之法,乃爲師之真谛。我以爲周老先生,可爲天下第一明師。”張憲道。
“是了。恩師此言,亦是學習的至理。我等爲國征戰,重任在肩,必要學習不辍。而學習,應師法自然。四時變化,風霜雨霧,皆我師也。”嶽飛接着道。
衆人邊走邊談,周家營越行越近,已經可見華山果園。那曾經是嶽飛等在時,他們賴以生存的基本收入。由于宋金交兵,連年戰亂,附近水果賣得不好,幾處果園已經開始顯現頹廢荒蕪之相。嶽飛遂與大家相約,将自家薪俸拿出一半接濟師父。衆人說好。宋朝武将薪饷,本比同品同秩的文官要少。嶽飛等這樣一來,以後生活自然有所艱難。但他們想到恩師起居能有着落,心中就好過些。殊不知周侗拿了錢,多半周濟了自己當年的長工果農,故依然清貧異常,過世後還須徒弟還債,這當然是後話了。
話說周侗此時年過七旬,須發皆白,但仍然精神矍铄,健步如飛。知嶽飛來到,親自出門迎接。嶽飛等大禮見過恩師、師母後,直奔主題,道:
“恩師,您知道徒兒自從獨自掌軍,兩次初戰盡皆不利,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乃器不如人。我軍之長矛,與秦漢相比,尚無根本改變。早已不合實戰需要。現敵人所騎之馬,矮小靈活無比,故不可用矛,必須用刀。而我軍之刀,更加落後。笨重無鋒,極難殺敵。”
老先生周侗雖是足不出戶,對愛徒初戰受挫卻是了如指掌。見嶽飛等人回返師門,正色道:“鵬舉,爾等初戰之下,勇挫西夏與金人銳氣。本已得到目的,不必過于自責。至于用兵,我曆來主張勢術器三者缺一不可,現在大宋朝重文輕武,有禁令不許軍隊自行制造兵器,倒是極麻煩的事情。”
嶽飛等聞言逾發不知所措,惶惶之中,聽周師又道:
“鵬舉,在你到周家營之前,我曾救過一對陽姓孤兒寡母。由于莊中不便,這個男孩陽茂德并未久留,也未正式拜師。我隻簡單傳授了一些打鐵造械的皮毛,他們短住三個月便離去了。不過這孩子雖然當時未及弱冠,卻是孔武有力,悟性還高。三個月後已可以打造鋤頭馬掌之類簡單家什。他返回河南西坪故裏,先是做些小營生,其後越做越大,還收了不少徒弟,成了有名的鐵匠。”
周侗頓了一頓,又道:“鵬舉,當朝鹽鐵專賣,禁止軍隊自行營造兵械,但我可以令你的師弟王三橫前往遊說。如果能說動此人爲你并其它宋軍打造刀槍,然後爾等請旨讓朝庭先行收購再發與軍中,則可解器不如人之虞。”
嶽飛聞言大喜。馬上見過小師弟。多日不見,三橫已長大成人。身高八尺,玉樹臨風。面如明月,浩眉朗目,鼻似懸膽,齒白唇紅。更兼蜂腰乍背,鹿腿豹肩,抖擻精神威風奪人,把自己手下諸将都比下去了,嶽飛點點頭,十分高興。
說話間周侗拿出一柄軍刀,長五尺二寸,雙棱血槽,重不到三斤,卻鋒利異常,堅韌無比。嶽飛等試用,将此刀與自己所帶軍中常用之刀比對。發現這把刀吹毛即斷,削鐵如泥。常用軍刀雖然傻大黑粗十分笨重,與之相碰,竟然當場折斷。衆人試後,非常滿意,心想我等離開師門這些年,師父可并沒閑着,竟研制出如此精良的兵器來。
周侗見嶽飛中意,又說:
“此刀名曰‘蘸碼刀’。精鋼打造之後,淬火處理。然後,還要蘸木炭皮硝之碼。制刀之理,取自道家經典之一,《梅花易數》。是循五行相生相克之理,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故刀器雖輕,其刃不崩不卷,當遠勝夏金兵械。”
嶽飛諸将聽言後,大喜過望,三叩長謝,興高彩烈而去。衆人回到軍中,單等師弟王三橫的好消息。
話說王三橫是周侗在災民中收養的孤兒。十分聰明,人又勤奮。對師父言聽計從。幾年的功夫,練得武藝高強,本領出衆。隻是年齡尚小,人又調皮并且久在周家營習武學文并未見過世面,故一直留在周侗膝前。很長時間,周侗悉心調教,視爲自己關門弟子,所愛之深,都有三分驕縱。
三橫見此番師父委以重任,自然興高采烈,摩拳擦掌,滿口應承道:
“請恩師放心,絕對不辱使命!”
周侗見狀,以手撫肩道:
“三橫,我讓你幹的事,可不簡單。其一,成敗與否,關系大宋江山,絕非兒戲。其二,要見之人陽茂德,與周家營并無深交。雖說我救了他母子二人的命,又傳其鍛鐵之術,畢竟沒有久留莊中。如今算來已經三十餘年光景,他能否答應,我并無把握。要知道,當今皇上盡力引導舉國臣民安于現狀,得過且過。世人反戰者十有其九。我讓你代爲傳授打造兵械之術,他未必願意。他現今年近五十。常言‘人過四十不學藝’。讓他放下手中營生改行鍛造刀箭,他必有所爲難。更加上舍民用,與官府打交道,他可能很不情願。所以你務必要耐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方可水到渠成。”
王三橫聞言,拜在師父前面,正色道:
“您對我恩重如山。如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我辦。再難也是隻準成功,不準失敗。加上師兄抗金乃救國救民,力挽狂瀾之舉。我能盡綿薄之力,也不枉此生。即使我跌上九十九個跟鬥,第一百個也必須要過這個坎。”
“好。三橫即有此志,不枉我師徒一場。你可帶兩件打成的“蘸碼刀”作爲樣品,前往河南西坪鐵匠營去找陽茂德。帶我書信,力勸他率手下衆人打造兵具。”
“好!師父,我立即啓程。”
“不必太忙,你試着打制幾次,打得熟了,再走不遲。”
好一個王三橫,抓緊時間,在庫中選了鋼料,打了兵刃。技術掌握之後,拜别師父與莊中衆人,絕塵而去。
屆時,已值紹興元年。
從華山到西坪,本應東出潼關。可三橫下得山來,卻聽聞潼關及關南大片土地上金夏正在交戰。三橫隻好北行繞路山西。
一路上,不少避亂逃難的。拖家帶口,三五成群,都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人人惶惶不可終日。三橫胸中有氣:你們金夏打架,到我宋境幹什麽?朝廷武備不修,竟緻于此,看來我下山助嶽帥真是對了。另方面,他見難民心内也老大不忍,就東濟數文,西助半吊,沒走幾裏,所帶盤纏散出去大半。他走着走着,冷丁一摸錢袋,不禁兀自吃驚,心想這麽着不是事兒。這隻行了一日,再下去拿什麽吃飯住店?
正煩惱間,到了一個叫平陸的鎮子。連年戰亂,挺大個鎮子到處衰微破敗。太陽老高了,沿街店鋪十有六七還上着闆。可沒走多遠,前頭竟然亂轟轟熱鬧非凡,原來有西夏人在招收鐵匠,講明了隻要參加試工,先給一個饅頭。如果試工合格,聘不聘的都有兩吊錢的進項。要真正聘了,三年合同,月薪二十五兩建康銀,這可是大宋建康年間十成十的官銀。
三橫一看,這好事天上掉下來的呀。試工不過兩樣,一是打半個時辰馬掌釘,二是打把鋼槍頭。有道是會的不難,難的不會。鐵匠爐前,試工的多去了,全是爲了饅頭來的。馬掌釘的訣竅是急錘緊鍛,打擊之下令釘尖始終高溫黃紅,不然鐵一涼釘子就打劈了。那混饅頭哪知道這個?兩下鐵涼了,不用再打就給刷下來。隻不過他們也不白吃饅頭,打扁的鐵料給接着試工的省錘了。
三橫上前通名,不敢說華山,扯個謊說是數百裏外西坪鐵匠營的。招工頭是西夏軍官,喚作耶律真。耶律見來人牽匹高頭騾子,雖然粗布衣裳,可補得平平整整,挺高的個兒,鼻直口方,雙眸炯炯有神。脫了長袖衫,露出兩膀子疙瘩肉,倒是個鐵匠樣。唯行如風,站如松,更像個武把式。
該三橫了,他三口兩口咽了饅頭,掄錘就打。隻見一柄錘上下翻飛,‘叮叮當當’聲聲悅耳。不到半個時辰,先打了五十個夏掌釘,又幹了四十多冬掌釘。這三橫就傻了,半個時辰定額是三十,哪有他這麽拼命的?光這九十多釘,都值三吊錢了。
有道是‘好鐵不打釘’,列位看官可别理解錯了,打釘的鐵不一定是劣貨,隻是用了各種料頭雜鐵而已。三橫擊打中見還有鋼料,竟把鋼釘都還蘸了火,就是紅鋼急入涼水,使硬度倍增。那蘸火釘連冬帶夏,可使一年多。這招工的圍觀的見真把式來了,不禁嗷嗷叫好。接着打槍頭,三橫見大夥叫好,就來了精神。他早在打釘時就留了心眼,手感中最好的鋼料給順一邊了。打槍時就用的這上好鋼料,也能賣個好彩。等槍頭一蘸火,竟把夏人手中刀槍都劃出大口子來。
等接了工頭笑咪咪的兩吊錢,三橫道謝要走。那耶律倒挺客氣,說既然講好了試工不應聘也行,當然放人走。不過說他蘸火技術高超,教教已應聘的行不?傭金一百五十兩,可是半年的工錢。三橫要的就是銀子,滿口答應,跟着來到一個大車店。旅店高牆大院,興盛時能宿數百人,屯七八十輛大車。不過此地戰亂,生意早已敗落。店中早有十來個聘得的鐵匠在,還有拖家帶口的,女人、孩子好幾個。
都說同行是冤家。三橫在華山上學藝,卻沒有這個念頭,與大夥一一寒暄後,就要開講蘸火的訣竅。院子裏盤了仨鐵匠爐,剛點上火,鋼料還沒紅,就聽見有誰在哪間屋裏頭厲聲高叫。隻見鐵匠中一人,箭打一般往那間屋子就跑。房門一開,見個壯漢光禿了褲子,一手掐在個婦道脖子上,另手正撕捋着她衣裳。一領衣袖帶塊前襟已被扯落,露出粉白的胸側和胳膊。那鐵匠發瘋般沖上前,緊接着屋裏打起來。三下兩下,鐵匠跟壯漢從門裏撞到院中。留在屋裏頭的人,發髻散亂,衣衫不整,埋頭大哭,聲音屈辱壓抑。
打鬥的鐵匠隻有蠻力,武功差遠去了。那壯漢是兵,可是練過兩天的。開始一手提留着褲子,被鐵匠一拳夯在鼻子上,流了半臉的血。等到了院子裏,他腰帶系好,二人高下立判。鐵匠被一掌擊在肩上,膀子立馬耷拉下來。這還不算,壯漢得勢不饒人,轉身就是一腳。這招叫‘怪蟒翻身’,乃是兩軍陣一擊斃敵的殺着。
三橫一看要出人命,這還得了?一個‘金雕博兔’,十數步開外閃電一般搶到近前,伸手‘大鵬單展翅’,把壯漢殺着化于無形,可那漢子一條腿就脫環了。這下可就闖了大禍。頓時另外幾個招工的‘呼啦’一下把三橫圍個正着。
原來這是西夏軍到中原招鐵匠。那幫軍人本是打砸搶燒殺、欺男霸女慣了的。因爲招工,上頭有令,隻好對人陪笑臉,這些日子都憋得夠嗆。眼看招工最後一天,人數上已經超額,有個軍士趁鐵匠們都到了院子裏,就要犯渾。沒成想當鐵匠的丈夫不服。招工的一想這不行,改天還得押他們回夏都,怎麽也得殺一儆百。可半路又出來個程咬金。幾個西夏兵一合計,得先把王三橫制住。
眼下五個兵按金木水火土五行,把三橫圍在當中,二話不說,人人出手就是殺着。王三橫本沒想惹事生非,可對方拳腳相加,上中下三路招招奪命,心說今天要是自己一走了之,那打鬥的鐵匠非得沒了命不可。想到這兒,身形暴漲,對來襲之拳腳不理不睬,反而一手“風擺荷葉”,連擊五人。西夏兵學中原五行之術,隻知皮毛,又太過輕敵,本沒把三橫太放在心上。五打一隻想立斃其人,給另外鐵匠一個震懾。沒料到華山武學取百家之長,三橫早得周侗‘斑若千佛手’真谛,又知兩儀玄轉之法,可破五行。他旋即出手如電,倏而每人腰間都給了一掌。饒是三橫手下留情,五個兵各個萎頓在地,起身不得。
軍頭耶律真一看,知道碰上硬茬兒了,吆呼一聲,餘下十來個兵,人人把刀槍抄在手上,要立取三橫性命。三橫此時赤手空拳,回頭就從鐵匠爐上抄把長鉗子對敵。夏軍刀利,沒鬥兩合,王三橫就讓人把鉗銷子幹斷了。這樣也好,一把鉗子變成兩個半把,用得上“千手千眼”、“穿林打葉”。眼看夏刀打不着鐵鉗,可火紅的鉗頭時時燙在夏兵肉上,‘嘶啦啦’燙得人抓不住兵刃。可畢竟夏方人多,三橫以一擋十,兇險萬分。旁邊衆鐵匠走不敢走,留不敢留,全看傻了。
對陣之中,王三橫人單勢孤,雖未落下風,可也沖不出重圍。他其實是在拖延時間,好讓衆人快跑。因爲形勢明擺着,鐵匠們是把自己賣了,跟西夏人走,指定沒好果子。可他偷眼看,大夥還傻愣着沒反應過來出了啥事,不由大叫,“快跑吧,咱們受騙啦。”
“跑,往哪兒跑?都給我站住,否則格殺勿論!”耶律厲聲高叫,圍王鐵匠的逾發加強攻勢。隻見迎面三人各舉掌中刀朝王鐵匠面門就剁,此招喚作‘三陽開泰’,力有千斤,極不好破。王鐵匠正準備硬接敵刀,突然那三人各個口吐鮮血,倒地身亡,莫不是救兵到了,誰人箭法如此精準?
正不解間,夏兵又有數人身亡。王三橫一見,機會到了,高聲呐喊:“鐵匠師傅們,還不快走!”大夥這下回過味來,知道是非之地,不得久留,紛紛要跑。這時,隻聽射箭的頭領用金人方言大喝:
“先殺鐵匠,一個不留!”
此地是宋金夏交界之處,不少人聽得懂金話,連忙互相轉告。來殺夏兵的人,其實更要殺他們鐵匠!說時遲,那時快,箭手一人對準鐵匠,弓開猶似滿月。三橫與夏兵鬥武,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偷眼間見有鐵匠要吃虧,激甩手打出半把鉗子。鐵鉗蔔出手,他暗暗禱告,你小子躲不了可别擋,這麽着不過是失了單臂。可憐射箭的乃武功高手,有暗器焉能不擋?不料一搪之間,鐵鉗‘嗖’地在空中掄了個彎,喚作‘青蜥擺尾’,鉗頭搪了,鉗把正中射手耳根台,那家夥竟失了性命。三橫心中一激靈之間,鐵匠們也知道大事不好,紛紛躲入樹下大車後,金人再想射箭就不靈了。
可那一邊,三橫突然發現屋裏的婦道咬牙來到棵歪脖樹下,要上吊尋短見。成群的鐵匠全在院子吊角處,中間混戰打鬥,誰也過不去救人。婦人的丈夫倒是近,可受傷太重,隻能幹着急。三橫心裏這個氣呀,你個婦道這不是攪局添亂嘛。要不是樹杈矮,摔也摔死你了!可氣歸氣,他還是把另半邊鐵鉗打出手,生生幹斷了樹杈子。讓婦道一屁股跌倒地上。
人是救了,三橫兵器可全扔了,一下子命懸一線。夏兵耶律卻看明白了。這王三橫左手“流星趕月”,右手“閃電追風”,力大無朋,精準莫比,沒有二三十年的工夫,鬼神也練不成。這等蓋世武功,陪着他們瞎轉悠,敢情他是虛與委蛇,要救鐵匠們呐。耶律腦子快,趕緊對三橫說:
“師傅,我大夏是請中原鐵匠。他金人爲防這一步,可是要把鐵匠們都殺了。鐵匠死了,我違軍令也不得活,不妨你我聯手,退不了金兵,至少能救人。方才多有得罪,事後我單向師傅謝罪!”
王三橫多聰明,眼下的形勢明擺着。他見耶律滿臉絡腮胡子,面帶三分忠厚,不容多想,立馬就答應了。此時金人個個手舞刀槍,業已逼到院中。三橫牢記師父的話,作大将的,未思進,先思退。他雖不是将,但店中連鐵匠帶家眷,二三十口子人命,可都擔在肩上。院中夏兵,如今能戰者不足十人,而且隻是一般兵丁。金人倒有二十來個,個個兇神惡煞,人人武藝高強,絕非一般部隊。雖然離得近了,弓箭使不上,可金人刀槍之下,夏兵絕無還手之力,更别說保護鐵匠了。所以必須速撤。可院子挺大,牆還高,往哪兒撤?
正思想間,金人又打倒了數名夏人,眼看就要殺到鐵匠人前。好一個三橫,急中生智,一腳把院中的爐子踹散。滾燙的鋼料,紅紅的煤炭,頓時撒滿一地。這時鐵匠中有個叫董鐵鏈的,人很機靈,一看這招好,立馬招呼其他鐵匠一鏟鏟将另外倆爐子的炭火鐵料接着扔。這下金人攻勢立減,三橫同夏兵馬上撤到火防線另側。人員收縮,抗力增強,金人一時就突不過來。那一邊,鐵匠們聯手把後院牆拱倒,有單人的,有拉了家眷的,紛紛往外就逃。三橫趕緊來到上吊未遂婦人前,叫她拉上丈夫快走。
那火防區隻管一時,等鋼料煤炭漸漸涼下來,金人又嗷嗷叫着殺将上來。此時夏兵已無一人能戰,全靠三橫擋在破牆豁口。幸虧他多個心眼,叫董鐵鏈從屋裏炕洞中将他藏的兩把蘸碼刀取了過來。三橫舞動雙刀,兵器上占了大便宜。對陣的金兵軍械碰在三橫刀上,不是崩口就是卷刃,折斷者也有數把。這麽一來,宋人夏人能跑的全部撤出。
都說“平陸不平溝三千”,旅店後身不遠處,就是一條河。波濤滾滾,水深莫測。三橫讓大夥從左近的一座鐵索橋上過河,自己一人攔在最後,且戰且退。
煮熟的鴨子飛了。這可把金人氣得夠嗆。書中暗表,夏軍之所以到宋境招鐵匠,是因爲自家打造兵器的師傅讓金人謀殺了不少。兩方交兵,軍械乃重中之重。夏人招工,金兵聞訊,再度前來殺人,不料碰上王三橫。鐵匠再沒傷着,金人自己兵士倒毀了六七個。金兵頭領見鐵匠們過了橋,四散奔逃,知道再不結果三橫,人可就跑沒影了。他咬牙拼盡全力,也要殺三橫于必死。一聲令下,但見四名金兵個個手持短刀,以‘四門兜底’之勢圍住三橫。當官的軍令如山,四把刀齊取三橫頸嗓咽喉。眼看刀到,三橫身形一矮,上躲刀,下踢腿,四個人一個沒留,全被踹到河裏。可四人身後又是四人,這一式乃金兵兩軍陣取大将首級的絕招。喚作“天羅地網”,那後四人每位又由另外二将合力從頭頂抛出,趁前擊不可分心之時,以上打下。三橫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叫人一刀重重砍到肩膀上。雖說差半寸沒砍到耳根台,這一下也實在夠人受的。
“中了中了!”
金人一看得了手,都高叫起來。哼,這個人太壞了,沒有他,那批鐵匠加上夏兵不早死多時了?所以一刀得手,人皆歡呼。
(第一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