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爲什麽要這麽說?迫不得已?這四個字的言下之意仿佛娶合歡是被逼所迫。難道這又是喬序設下的某種圈套麽?可是喬序當初告訴我,盧淩娶合歡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應該相信誰?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盧淩,他猶自悔恨剛才說錯了話,急忙轉首避開我的眼神。而我偏想刨根問底,不由分說就抓起他的右手,将他的掌心翻了過來,迅速寫道:“你爲什麽說娶合歡是迫不得已?莫非你不想娶,而有人逼你娶她?”
他的掌心格外滾燙,還帶着一絲黏膩的汗意,猶如被人澆上一盆熱油的烈火,灼得我的指尖生疼。我輕輕移開手指,望着他往外微微凸起的眉峰,隻見那頂锃亮的銀色頭盔如千斤重鼎一般,慢慢将他的脖頸壓彎,直到我再也看不見他的眼神。
他的聲音溫柔又無奈:“不,卑職自然想娶她,可是又不願娶她。”
我更加迷惑,什麽叫想娶又不願娶?這不是自相矛盾麽?
他知道我肯定沒聽明白,便緩緩擡起頭,眼神卻越過我落在了宮洛臉上。我很快從他眼中捕捉到一絲愧怍,猶如抓到了一條靈活遊走的小蛇,隻一瞬間,就從我手底下溜走。
“回殿下的話,因爲卑職害怕……害怕自己與合歡會步入師傅與師母的後塵。不娶合歡,是卑職對她的保護。”
原來是這樣?雖然他無法将我說服,可我不由松了口氣——還好不是剛才我想的原因。
我不由回首望着宮洛。她那張不肯輕易顯山露水的俏臉正被潑墨一般的哀愁漸漸暈染,一聲輕靈又艱澀的太息從她的齒縫中逸出,宛如一朵在晚風中飛舞的合歡花,那樣柔美而嬌弱:“你這麽想是對的,其實我也很害怕,在你與合歡宣布訂婚的當晚,我就曾在錦樂宮的合歡樹下默默祈禱,祈禱你們能夠真正得到幸福,千萬不要像我與苗哲那樣,成爲皇權鬥争的犧牲品。”
“師母……”盧淩臉上愧色四起,漸漸低下頭去,“徒兒勾起了您的傷心往事,惹您傷心難過,還請師母責罰。”
宮洛輕輕勾起唇角,自哀愁裏開出一朵豔麗的傷花來,聲音也極輕極柔:“你要我如何責罰?再者說,這兒隻有殿下能夠罰你,你這麽說,可是要我越俎代庖?”
盧淩很快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趕忙向我拱手,道:“卑職口不擇言,還請殿下恕罪。”
我輕輕搖搖頭,低眉在案上寫道:“罷了,咱們今天就不追究這些細節。你剛才隻告訴了本宮其中一層原因,還有一層你卻并未說明。既然你現在又要娶她,而且還當着所有王公貴族的面請求陛下指婚,那這又是爲什麽?難道也是一種保護?”
盧淩看着我的筆劃,已經意識到今晚我必定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遂放下心理包袱,一鼓作氣道:“回殿下的話,您冰雪聰明,已經猜中了卑職想表達的另一層意思。這的确是卑職對合歡的另一種保護,因爲比起步入後塵的恐懼,卑職更害怕合歡處在危險之中而不自知,所以想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這番話頗有深意,使我不得不順着他的意思繼續思考下去。按理說他是盧淩的心腹,不會不知道合歡的真實身份,而他這麽做,真的單單是爲了“拯救”合歡麽?他與合歡究竟是誰對誰動了真心呢?
這麽一想,我便當着他的面寫下了幾個字:“你可知道合歡她是……”
我輕輕頓筆,歪頭望着盧淩,想看看他究竟如何反應。他仿佛料定我會這麽問,雲淡風輕道:“卑職自然知道,她是高麗國的細作,專門接近我北燕朝的王公貴族,爲黑齒常之收集情報。”
而我對他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心思回旋,接着寫道:“那你就不怕自己陷入她的美人計中無法自拔?”
盧淩搖搖頭,道:“殿下,合歡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卑職相信自己能夠感化她,讓她改邪歸正。”
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我便不忍心再爲他潑上一盆冷水,更何況他們即将大婚,民間都說“甯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姻”,祝福才是我現在應該送上的。
“既然如此,那本宮就祝盧将軍與季尚宮百年好合,幸福美滿。”
我默默收回纖纖玉指,擡起臻首看着盧淩。他也極其配合地微微一笑,眼睛卻沒有看我,而是望着桌上那一對錦帕,道:“多謝殿下,能夠收到您的祝福,卑職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可我卻分明從他眼底看見了一絲瑩亮的光澤,那是什麽?
我有些愣住了,宮洛見我站着一動不動,隻望着盧淩的側臉發呆,便輕輕推了推我的身子,道:“殿下,您該回鳳儀宮了。”
盧淩被我瞧得有些不自在,趕緊接下話茬,道:“是啊,現在已經很晚了,倘若殿下再不歇息,隻恐有損鳳體的安康。”
我回過神來,爲自己剛才僅有的一瞬失神而懊惱,我這是怎麽了?
爲了化解尴尬,我順承地點了點頭,低眉寫道:“那本宮就先告辭了,将軍也不要太過辛苦,畢竟婚期将近,也要好好歇息才是。”
盧淩低低垂首,道:“是,卑職謹遵殿下懿旨。”
我不願再與他客套,随即搭上宮洛的手轉身離去。庭中月色朦胧,我擡起頭來望着黝黑的天空,那些宛如碎鑽的星辰正在我的頭頂閃閃發光,仿佛在一點點傾訴着自己溫婉如詩的情懷。它們孤寂地懸于穹頂,猶如漫山遍野自開自滅的花兒,無論多麽芬芳,也無人問津。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腳步,輕輕回首相望,我以爲會看見一扇緊閉的大門,可沒想到我看見的卻是盧淩颀長矯健的身影!而他似乎并沒有料到我會回首,臉上更有一種秘密被人堪破的羞怯與窘迫。
他很快道:“殿下……殿下還有何吩咐……?”
我輕輕搖頭,隻朝他微微一笑。他松了口氣,垂眸道:“卑職……卑職想看到殿下出門了再進去,這樣卑職才沒有玩忽職守。”
他的話裏有種明顯的距離感,這屬于我們的距離感反而讓我感到很是安心。既然他要目送我的背影離去,那我就在他的目光裏漸行漸遠吧。
這麽一想,我當即邁開腳步,裙裾跟着一旋,慢慢走了出去。
素素這個回頭殺啊!太厲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