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盧淩也走了,我和宮洛才從石山後面站起來。她扶住早已腿腳酸麻的我,憂心忡忡道:“殿下當心,蹲這麽久可是累着了?微臣宣太醫給您瞧瞧吧。”
我搖搖頭表示不用,心想這次算什麽?上回我在太液池邊可蹲了好久……算了,我想這個幹什麽?
我把思緒收攏,見宮洛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拉過她的手寫道:“你在想什麽?今天的事……你覺得很奇怪嗎?”
宮洛突然失笑,連那雙清透的眸子也染上一層陰翳:“這樣的事情每天都會發生,微臣并不覺得奇怪。”
我心底有些發毛,記憶中的宮洛從來不是這個樣子——她的笑容略顯陰測,宛如一朵绛紅色的罂粟迎風招展。不得不說,宮洛也是有幾分姿色的,雖然已經三十又五,保養得宜的俏臉依然不顯風霜。
“那你告訴本宮,剛才爲什麽若有所思?”
我的指尖停在她溫熱的掌心裏,明顯感到她此刻傳遞出來的緊張與不安。她秀氣的眉頭輕輕一皺,道:“殿下真的很想知道嗎?”
我果斷地點點頭,忽而聽見她随風一聲歎息,轉而平聲道:“既然殿下問起,那微臣就實話實說了。剛才看見盧将軍與合歡姑娘互訴衷腸,微臣不禁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我好奇地望着她,企圖從她眼中找到答案。宮洛嫣然微笑,如春風吹散了久日不化的積雪,她的臉色乍然柔和明朗起來。
“這位故人名叫苗哲,先帝一朝時,與微臣一樣在禦前當差。那時候微臣是禦前侍女,他是禦前正一品帶刀侍衛。”
宮洛眼中隐隐約約透出幾分淺淡的哀傷:“先帝正章元年,微臣家鄉賀州遭了洪災,父母迫于生計,将微臣賣進皇宮做宮女,換來一筆賴以生存的錢财。苗哲與微臣乃青梅竹馬,他聽說微臣被賣進了皇宮,于是也從賀州千裏迢迢追到燕京,憑借自己的一身武藝,當上了錦宮城的一名侍衛。”
青梅竹馬?從宮洛眼中,我清楚地看到了一絲眷戀與柔情。苗哲大概是她從小的戀人吧。我沒打斷她的傾訴,而是靜靜地聽着。路旁的栀子開得一叢又一叢,玉雪可愛的花瓣柔柔舒展,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最開始,我們都從底層做起。進宮後十多年裏,我們分别憑借自己的本事成了先帝的禦前宮女和禦前侍衛。坐到那個位置之後,才越發看清宮廷的陰暗與險惡。”
她搖搖頭,道:“越來越多的妃嫔爲了求得先帝的雨露恩澤,常常向禦前宮女行賄,以便先帝翻牌子時在旁邊美言幾句。”
她停頓一會兒,兀自哂笑:“那時候先帝有四名禦前大宮女,卻惟獨最信任微臣,因爲微臣從不收受賄賂,也不對先帝的一言一行指手畫腳。然而微臣的剛正不阿卻遭來不少妃嫔的嫉恨,尤其是懷柔貴妃萬氏。”
“那幾年正好是懷柔貴妃與太後鬥争最激烈的幾年,懷柔貴妃憑借家族勢力企圖廢後,然而太後母族與岐山王勢力也不容小觑,兩派在前朝分庭抗禮。”
她低眉頗爲感慨:“微臣與苗哲就在夾縫中求生存,不想卷入這場血腥的鬥争中,可結果往往事與願違。泱泱皇權之下,豈容蝼蟻之輩安身立命?”
她深吸一口氣,逼住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先帝也知道我與苗哲情深意重,便命欽天監拟定良辰吉日,下旨賜婚。就在我們成親那天,他死在了禮堂上,死在了微臣身邊,刺客用毒箭射穿了他的心髒,把他原本鮮紅的禮袍染得透出烏黑的血色。”
兩行清淚從宮洛眼底溢出,她壓住聲音哀哀低嚎:“可那一箭明明是沖着微臣來的!是他在關鍵時刻推掉微臣以身擋箭,才使得微臣僥幸從閻王手中逃脫。可是……”
她伸手擦幹眼淚,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嘴角卻忍不住隐隐發顫:“可是他卻永遠離開了微臣,原本喜慶的婚禮就這樣變成了他的葬禮,良辰吉日也變成了他的祭日。”
她擡頭望着錦宮城高處澄澈透明的藍天,漂浮的白雲随春風亦卷亦舒,仿佛宮裏每個人的命運,不由自主。
我目瞪口呆,更痛心疾首,原來宮洛曾經也有一段相濡以沫的愛情,可惜就這樣慘死在皇權鬥争之下。她與苗哲不是合歡與盧淩,将軍藝伎花前月下,許諾浮華美好的婚約;而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雲谲波詭的政治鬥争中相互扶持,最終結爲連理的故事。
可這個故事也太殘忍了,我難以想象平時不動聲色的宮洛竟然會在我面前失控落淚,可見她愛得有多深,恨得又有多深!
我忍不住在她掌心寫道:“那這件事情的幕後黑手是誰?”
她逐漸低下了頭,銀牙咬錯,恨聲道:“祉麟宮,萬貴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