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然忘了手中捧着的竹葉青味道是多麽刺鼻,一心隻想着追問下去,可我又不敢寫出來,隻好驚愕又悲憫地望着她。
慎長萱失魂落魄地笑了笑,再次倒滿了一杯酒:“您肯定想不到吧,四年前,嫔妾曾懷過一個孩子,隻可惜嫔妾與它緣分太淺,它走了以後嫔妾就再也沒懷過孩子,也再不可能有孩子了。”
“所以,嫔妾格外理解如今貴妃娘娘的心情,特意将大殿下送回她的身邊。聽說她也是體内寒氣淤積造成的小産,驚吓隻是誘因而已。”
她仰頭一飲而盡,臉上卻分不清任何神色,一雙秀目也擰成了可怖的形狀。
我也十分痛心,失去孩子對于一個母親來說是件多麽痛苦的事情,可能這會是一輩子無法抹去的傷痛!難怪她這麽喜歡大殿下,原來是爲了彌補心中再也不能擁有孩子的遺憾。我感到深深地不解與恐懼,她說是喬序是幕後兇手,這……這怎麽可能?難道……爲了一個太子位,連自己的親骨肉都舍得下手?這不是我認識的喬序……絕對不是。
“而嫔妾小産的事情,還得從崔氏說起。”
我回過神來,發覺她眼中已然蘊了一抹含蓄的淚意,晶瑩的光芒閃爍,實在令我心碎。然而我的疑問卻越來越多,崔氏是誰?不是說喬序鍾愛鄭棠,隻有祁抒意和慎長萱兩位側妃?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我寫出了這個疑問,她看看我,幽幽歎了口氣道:“崔氏就是皇長子的生母。”
她這一說,我反而愈加迷糊。
崔氏是皇長子的生母?!皇長子的生母不是難産而亡了嗎?
“所謂難産而亡,隻不過是陛下對外掩人耳目的說法,實際上她誕下皇長子之後一直待在陛下身邊,隻因爲她是婢女出身,不能擁有名分,所以連最末等的承衣都不是。”
那……那你的孩子呢?
我剛要問,慎長萱又飲下一杯酒,任憑眼淚順着眼角慢慢溢出:“那時陛下還是郕王,是先帝衆多皇子中的一個,卻是當時僅存的嫡子。懷柔貴妃專寵,企圖聯合朝臣廢後,自己做皇後,好立兒子澤王爲太子。還是皇後的太後爲了自救,也在前朝撺掇母族聯合岐山王上書立郕王爲太子。先帝爲了平衡兩方勢力,答應倘若郕王妃能在一年之内有所出,便立郕王爲太子。”
“可是自從貴妃娘娘嫁給陛下以來,就從未有過身孕,眼看期限将至,身爲側妃的嫔妾卻懷孕了,可這依然無法滿足先帝對郕王的要求。”
“于是太後和陛下就想出了一招‘殺母奪子’‘一箭雙雕’的方法,冊封崔氏爲良娣,位份在側妃之下,而将嫔妾提升到第一側妃的位置。崔氏仗着自己的陛下獨子的生母,便小人得志,處處爲難嫔妾與明懿夫人,直到有一天嫔妾小産……”
她突然凝神一瞬,聲音也緩了下來:“後面的事情想必殿下都能猜到了,理所應當是崔氏幹的,太後禀報先帝,要求嚴查,這一查便查出了幕後主使懷柔貴妃,以及當時皇長子的死,順帶連那位同是高麗王女出生的闵昭儀也一同下了獄。”
太後和陛下……“殺母奪子”與“一箭雙雕”……也就是說喬序借崔氏的手殺了慎長萱腹中骨肉,然後嫁禍給崔氏,太後再利用這個結果順藤摸瓜,找出“幕後主使”懷柔貴妃。慎長萱沒了孩子,隻能把崔氏的兒子過繼給鄭棠,成了嫡出之子,卻把闵昭儀同懷柔貴妃一起打入獄中,斷了鄭棠的靠山,這樣即便她有了兒子也帶不起多大風浪。
這一招實在……實在太高明也太可怕了……
風從四面灌入,不隻是陰冷還是恐懼,我的身子不禁瑟瑟發抖,眼風也不知落于何處,六神無主地亂瞟着。
“懷柔貴妃與闵昭儀死後,還是郕王的陛下被先帝立爲太子,可皇位卻出現了更爲激烈的競争,這個競争對手不是别人,恰是先帝的十一弟岐山王。”
岐山王?!他不是已經被太後下旨囚禁了?
我的思緒迅速回到昨天晚上,反常的喬序,果決的太後,性情大變的棕熊以及悲痛欲絕的鄭棠……這一幕幕都像皮影戲一樣在我腦海中輪回放映着。
慎長萱一定不會平白無故地告訴我她曾經小産的故事,這一切一定與芙蓉殿的事情有關。曾經,喬序和太後利用她的孩子對付懷柔貴妃,而如今岐山王是喬序的政敵,那這一次鄭棠小産……這……這絕對不是意外!
一個萬分驚恐的想法竄入我的腦海,難怪……難怪那天太後說了一句“還好慎丫頭不在”,莫非真的如我所想?
我突然定定地望着慎長萱,吓得幾乎魂飛魄散!
她忽然一笑,看着還在發愣的我,道:“殿下想到了什麽?”
我……我顫顫地放下酒杯,拉過她的手寫道:“你……你是不是想告訴我……鄭棠的小産是太後和陛下……默許的?”
她不置可否,隻道:“岐山王現在和高麗國王黑齒常之走得很近,而高麗如今兵強馬壯,再加上皇長子即将八歲。”
她沒有再說下去,我卻再也明白不過了。
天啊……我簡直不敢相信宮廷居然這麽險惡!爲了權力就可以置親情、友情和愛情于不顧嗎?可真的得到這一切之後,你除了權力又還有什麽呢?!
喬序和太後……他們竟然這麽可怕!
慎長萱看着自己杯中的清酒,道:“陛下是個好帝王,卻不是一個好丈夫,貪圖帝王的情誼不過是飲鸩止渴,還好嫔妾看得通透,早早抽身而退了。”
我深吸一口氣,爲自己曾經可能動過的情誼而感到悔恨和羞恥。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我真不知哪天或許我也會面臨這樣的災禍。我突然十分同情祁抒意,她那一反常态的表現也許還有什麽難言之隐吧?
那……那個黑影是誰呢?莫非是喬序的人?或者是太後的人?
我哂笑片刻,在心底默默自嘲道:“看來誰再聰明都鬥不過他們。”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意味深長道:“殿下,也許嫔妾的故事能給您一點啓迪,既然您無法像嫔妾這樣全身而退,那就務必好好保護自己,做一個好皇後。”
好皇後?
我顫顫巍巍地點了點頭,心底卻泛起更深的疑惑,抽出手寫道:“姐姐,你爲什麽要告訴我這些?你素來是個避世不出的人,怎會屢次幫我?”
我見她沉默不語,心裏陡然一激,又迅速解釋道:“姐姐我不是疑你,正是因爲信你才坦然相待。”
她失神片刻,怅惘一笑:“嫔妾明白殿下的意思,至于嫔妾爲什麽屢次幫您,在太廟那次是受太後之托,予您點撥;而這一次卻是嫔妾發自内心的強烈願望。”
她轉頭看着我,眼神分外溫柔:“嫔妾在您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這宮裏已經有個因情受傷的可憐人了,嫔妾不想再多出一個,也許這麽做有揠苗助長之嫌,但殿下……您早晚會知道這些事情,就當嫔妾想防患于未然吧。”
因情受傷的可憐人?在我身上看見了她的影子?難道我們都對喬序用情至深?難道我真的愛上喬序了?宛清這麽說,如今長萱也這麽說。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神思錯愕,顫顫寫道:“那你告訴我,怎樣的皇後才是好皇後?”
她搖搖頭,笑得淡泊坦然:“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太後與陛下的行爲準則,您必須做到時刻跟随他們的思維,才能保得一己平安。”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原以爲進宮不過意味着失去情誼,可如今竟意味着失去自我,爲了讨好權貴而曲意逢迎,隻爲求得一己栖身之地?難道沒有誰是例外嗎?
我愣得不知所措,慎長萱輕輕拍着我的手,柔聲道:“就連嫔妾如今也在夾縫中求生存,太後母子心底始終有愧,所以對嫔妾優渥以待,倘若嫔妾再可着性子與他們作對,那嫔妾的義父與生父恐怕不日就會遭到禍事。平陽商賈之家與殿閣大學士一族本來就是他們維護統治的一枚重要棋子,而嫔妾正是這其中的紐帶,所以愈發不能任性。”
原來……原來她看得如此通透,可這究竟要多大的耐力和決心才能每天與殺害自己孩子的仇人和睦相處啊?而且那個人還不是别人,是她曾經最愛的人!我不知道現在的慎長萱再看到這滿池的蓮花,心底會作何感想?
又是一陣清風拂過,書頁嘩啦啦地翻着,露出幾首她寫的詩詞。
“六張機,鴛鴦雙宿又雙飛。銀樓偕韻風無力。樽前花下,春時雨露,朦月影雙栖。”(1)那時的他們,也定如她所寫的詞那般,充滿了濃情蜜意,羨煞旁人吧?可是她的筆能訴衷情,亦能歎無義,那首“九張機,眉峰暗鎖褪痕微,斜陽忍看啼紅淚。花骢鞭急,幼卿心事,更待語何時?”(2)
也許,她永遠不會告訴他,那些憂愁竊喜的心事了。
畢竟有些事情錯了便是錯了,無可挽回。
正在我凝眸沉思時,一個嬌俏的身影繞過屏風閃了進來,接着是如銀鈴般美妙的聲音響起:“奴婢芙蕖參見殿下,參見昭儀娘娘。”
我趕緊回過神來擡手免去她的禮數。芙蕖站定了身子,滿臉喜色道:“奴婢總算找到殿下了,殿下大喜,重華宮的尤婕妤懷孕了!”
【1】與【2】的作者都是魏嫏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