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仿佛也并不在意,隻是道:“所以你現在可以告訴朕,你跑出去做什麽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溫和,我看着他,心砰砰直跳。
到底要不要告訴他我出去做什麽?要不要?
回想起今日的一幕幕,我的心上猶如千萬隻螞蟻在爬,一點點噬咬我的理智,侵吞我僅剩的那一絲冷靜。
“璧月。”
我最終輸了,輸在了他溫柔又關切的眼神上,不似虎皮面具下的眼睛,如星星如碎鑽載滿了光輝,卻如一汪溫和靜谧的湖水,深沉又穩重。
我看見的真的是喬序麽?嫁給他兩年多來,我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面癱”兩個字上,從什麽時候起開始改變了呢?從他爲了改善鄭棠與太後的關系開始麽?還是從我後宮“當政”開始?
我不知道,不知道爲什麽他也開始對我笑,在太後,在六宮妃嫔都不在的時候,他也會對我笑,仿佛這個笑容隻屬于我。
而我同樣不知道,不知道爲什麽自己明明很讨厭他的冷漠,卻開始忍不住和他鬥嘴,和他頑皮,甚至和他賭氣。
“你放心吧,朕不會愛你。”
“因爲我不愛你,首先就不信任你。”
可這分明是我們對彼此的警告啊!
人人都知道,他的心是鄭棠的,他愛她超過了任何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是“虎皮面具”的,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墜入了“愛河”,我不知道是誰将我救起,可直覺告訴我是他。
隻可惜我這一生都再也不可能與他相知相守。
“那你見到她了麽?她可有說些什麽?”
就在我沉思時,喬序又緩緩開了口。
我趕緊回過神來,在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寫道:“說了,她說自己受鄭棠脅迫謀害皇嗣,她的母親已經不知所蹤,要我幫忙找到她的母親。”
喬序淡定地看着我,道:“那她現在在哪兒?”
“她死了。”
仿佛一陣鴻雁靜谧無聲地飛過,喬序臉上看不出絲毫悲憫和觸動,反而是不同尋常的澹靜與深沉:“朕知道了,斯人已逝,皇後節哀。至于她的母親,朕會找到的。”
皇後?
我沒有聽錯,這才是他一貫叫法。
我輕輕一哂,爲自己心底方才的想法感到可笑。
“你爲什麽不處罰鄭棠?”
這個問題就更可笑了,可我還是在他溫熱的掌心裏寫了出來。
他并沒有生氣,而是望着我平靜道:“你真的很想知道?”
我再一次點頭。
“因爲有些事情并不是她做的,她做了什麽,朕知道。還有,她是高麗王女,朕不能輕易動她。”
“皇後,你真的相信玲珑她什麽也沒做嗎?”
“朕不會把話說明白了,你要自己思考。”
“是非對錯,你應該有一個标準,隻以感情論親疏,是你緻命的缺點。”
他看着我,一股腦地說了這麽多,我一句一句在心底思量着,竟像一個剖開心扉的人,被他看得如此透徹!尤其是最後一句!連我自己也不曾發覺。
我固執地認爲喬序是一個任性懵懂的少年天子,可我到今天才發覺,他竟然有一雙鷹一般的慧眼。
他爲什麽這麽了解我?而我卻一點也不了解他。
強烈的好奇驅使我再次寫下一句:“你爲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他深深望着我:“因爲你是朕的皇後,是與朕攜手看天下的人。”
攜手看天下?
我從不曾想過,有一天會與他攜手看天下,而他今天突然這麽說,讓我不禁黯然神傷。
“好了,朕知道你今天很累,早點歇息吧,朕去祉麟宮看看夢薇。”
他起身慢慢向殿門走去,邊走邊道:“不過,你還是要爲你的行爲付出代價,禁足七天,好好待在鳳儀宮反省吧,朕會對外說你齋戒。”
他輕輕推開了房門,擡腳走了出去。
“陛下您出來了,祉麟宮那邊來報說,萬美人醒了。”
“好,朕今晚就住那兒。”
“陛下,萬美人不是主位娘娘,您不能……”
“有什麽不能?憑她們怎麽嚼舌根,朕今晚留定了。”
“是,那老奴就不置喙了。”
主仆的聲音漸漸遠去,我呆呆地坐在鳳榻上,連宮洛什麽時候進來的都沒有發覺。
“殿下,陛下走了。”
我木然地點點頭,心中卻隻有一個疑問。
喬序,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爲什麽這麽了我?
接下來的七天,鳳儀宮鮮有人至,除了慎長萱陪同太後來過一次,便隻有幾隻喜鵲偶爾飛到我窗前,叽叽喳喳叫兩聲,告訴我宮裏的熱鬧。
而這幾天,宮裏的确很熱鬧。
喬序在清輝殿設宴款待黑齒常之,岐山王喬玄殷攜王妃闵琉珠與世子一同出席,後宮妃嫔也全都到場,連太後也要賞幾分薄面。
卻單獨沒有我的位置,盡管這是我“齋戒”的最後一天,喬序也依然不肯派人來請我。
罷了罷了,反正我也不想去。
都是禦膳房做的飯菜,還不如在鳳儀宮吃得自在。
“咕噜咕噜——”
我摸了摸自己凹陷的肚子,哎呀不妙,我餓了。
宮洛作爲尚宮,自然一早就去了清輝殿,我左看右看,發覺芙蕖也不在,不由奇了,她這時候去哪兒了?
不行,我要找到她,不然今晚的晚膳可怎麽辦啊!
我蹑手蹑腳地出了殿門,因爲身材嬌小,竟然躲過了一衆宮女太監的法眼。
我暗暗竊喜,頑心大起——要不我出去吧?芙蕖若是不在鳳儀宮,那應該在禦膳房裏。
行!就這麽做!
正想着,突然走來一群宮女,我趕緊閃到影壁背後,輕易躲了過去。待她們走遠了,我才悄悄地跑到偏門。正值侍衛換崗的時候,真是天助我也!
我趁着他們換班的空檔,一溜煙跑了出去。
進宮兩年多了,可我卻連禦膳房在哪兒也不知道,具體說是我沒有親自去過,從前要吃什麽,都是玲珑……
我的神思一緩,算了,不去想了。正好今晚的月色不錯,古人都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樂趣,我不禁轉身看着自己的影子,它姑且也算一個人吧。
我所到之處皆是宮女太監跪了一地,無人敢攔着我,更無人敢上前問我究竟要做什麽。這時,一個小太監拖着一張紫檀木托盤從我身邊經過,他低垂着頭,并沒有看見我。
我伸手攔住了他,把他下了一大跳,險些連托盤和上面的酒壺都摔了。
“殿下萬安!奴才該死,險些沖撞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他趕緊跪下,磕頭碰腦不止。
我俯下身子扶起他,待他神魂初定了,才在他手上寫道:“不是你的錯,認什麽罪?快别自責了。本宮隻不過想問問禦膳房在哪個方向,你知道嗎?”
他誠惶誠恐地将手收了回去,道:“回殿下的話,禦膳房就在奴才來的方向,不過還要走很久。”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終究還是緘口沉默。
我知道,他肯定疑惑我爲什麽一個人,不過,我也沒必要跟他解釋。
他矮身端起托盤,朝我屈膝道:“啓禀殿下,您要沒别的吩咐,那奴才就先告辭了。清輝殿中還等着這壺岐山王爺帶來的美酒呢。”
咦?這酒是岐山王帶來的?
我本想仔細瞧瞧,可一想到還要去禦膳房找芙蕖,便點頭讓他走了。
原來這兒是清輝殿附近,周遭的确月華如練,鳳竹環繞,假山點綴得恰到好處。順着蜿蜒曲折的小徑再往前走,便是碧波萬頃的太液池,此時月光照在一望無垠的湖面上,與粼粼的波光交相輝映,愈發顯得清幽靜谧。
我沉醉于這樣的美景,全然忘了自己當初就是在這兒落水的。
“王兄,你今晚的确太糊塗了。”
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我着實愣住了——這不是鄭棠還會是誰?!
“我怎麽糊塗了?難道我讓他封你爲貴妃很過分嗎?”
而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黑齒常之的!
他們……他們在說些什麽?爲什麽這個時候不在清輝殿?
爲什麽要封貴妃?
好奇心驅使我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慢慢靠近,我豎起耳朵仔細聽着,果然,鄭棠的聲音又遠遠傳來。
“王兄,你知不知道爲何陛下不設貴妃品級?”
“不知道,可這和我進言有什麽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而且大有關系!”
我躲在了一塊岩石後面,月光從前方照過來,石影剛好擋住我的身影。
“先帝一朝,正一品是貴妃,從一品才是夫人。可先帝答應了懷柔貴妃萬嫣然,滿足她成爲北燕最後一名貴妃的遺願,而且太後還是他們的證人!所以陛下登基之後就特意取消了貴妃稱号!”
鄭棠這麽說,我不免大吃一驚。在我未進宮前,宮洛曾對我說,喬序爲了大興節儉之風,于是肅整後宮品級,将原來的九品七十二員變成如今的八品八員,先帝時期曾有過的貴妃、淑儀等等名号通通删去,隻保留了如今的夫人、昭儀、貴嫔等封号。名稱封号删繁就簡,人數也少了許多。
不曾想還有這一番緣由!
我大着膽子微微冒出一點頭,隻見月光下黑齒常之與鄭棠相對而站,凝望着彼此,要不說他們還真不像兄妹,簡直宛如一對璧人。
“那又如何?他不是很愛你嗎?既然愛你爲什麽不肯爲你沖破阻攔?”
鄭棠輕輕搖了搖頭:“這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是我不能讓他因我爲難,夾在太後和我中間。太後本來就不喜歡我,你今晚這麽一提,隻怕今後我的日子會更難過。”
“這麽說你是怪我了?”黑齒常之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棠兒你有沒有想過,他真的愛你嗎?或者有你愛他這樣愛你嗎?”
“你喝醉了,這個問題還用問嗎?”
鄭棠顯然有些不耐,盈盈轉了窈窕的身子。我吓得趕緊把頭縮了回去,但見她的影子沒有移動,我才稍微松了口氣。
“你爲什麽回答得這麽快?”
“是不是連你自己也不敢确定?”
“棠兒,你回答我,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黑齒常之發出了一連串的追問,鄭棠終于開口道:“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你不要再問了,再問隻會給我帶來殺身之禍。”
“那我帶你走!帶你回我們高麗去,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地上的兩個黑影激烈地動了動,我稍微偏頭一看,隻見黑齒常之緊緊摟着鄭棠的雙肩,就像幾天前喬序摟着我一樣!
我目瞪口呆,鄭棠卻狠狠一甩,壓低聲音道:“你瘋了?!倘若你心底還裝着咱們高麗子民,就好好想想該怎樣收拾今晚的殘局!”
黑齒常之的聲音格外溫柔:“我心裏隻裝着……”
鄭棠别過頭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再說下去,“我這輩子隻能是他的妃嫔,妻也好妾也罷,總之我不會離開他,”她迅速轉身,邊走邊道,“此地不宜久留,分頭回去吧。”
她沿着湖邊走遠了,我見黑齒常之凝望着她的背影,沒有發現躲在角落裏的我,便悄悄轉身,蹑手蹑腳地退了幾步。
誰知我剛回過頭,不遠處突然一個黑影閃過!
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