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裏,黑齒常之也一臉驚愕,看來他也沒有想到喬序這麽快就來了。
芙蕖與另一名宮女爲我們挑開了門簾,我起身搭着她的手緩緩走下去,隻見喬序端然站在漢白玉台階上,穿着一身素銀色圓領龍袍,上面用金線繡制五龍騰空圖案,裙邊以藏藍、天藍、淺藍和皓白的各色絲線織成翻滾的海水形狀。這身衣裳仿佛渾然天成,愈發襯得他雄姿英發,精神抖擻。
他一見我便欣然微笑:“皇後爲國祈福辛苦了,朕特意在此迎接皇後歸來。”
什麽?他在這兒是爲了等我的?
我有些不敢相信,以他素來“狡詐”的品行,估計又是逢場作戲吧?
此時,黑齒常之也從車駕的另一側走了下來。他上前幾步,單膝跪地道:“高麗王黑齒常之見過陛下。”
誰知喬序卻不看他,而是款步向我走來:“朕在水熏殿設宴爲高麗王接風洗塵,皇後與朕一同去吧。”
他向我伸出了右手。我擡頭望着他的眼睛,卻沒有從他眼中看出一絲一毫的憤怒與責怪,反而充滿了欣喜,甚至還有一絲企盼。
他這是怎麽了?我竟看不懂他此刻的眼神。
我的心開始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逐漸低下了頭。
他在水熏殿設宴,去的人應該也隻有鄭棠吧,後宮嫔妃素來不待見她,隻是礙于她位份極高,不敢表現。隻要喬序不下旨,估計都不會去湊這種熱鬧。
我去了也隻是一個擺設。
況且我還不能去!
“殿下,您再不回去,宮正司的萬小主就危險了!”
璧月的遺言突然在我耳畔響起。對!我要去宮正司!我要趕緊去宮正司!
我回過神來,拉起喬序的手迅速寫道:“臣妾一路舟車勞頓,精神不濟,就不能陪同陛下前去了,請陛下恕罪。”
喬序看了我一眼,滿是溫柔:“那好,盧淩,你護送皇後回鳳儀宮。”
盧淩趕緊箭步上前,道:“陛下放心,卑職一定安全地護送殿下回去!”
喬序點了點頭,轉眼看着仍然跪在地上的黑齒常之,聲音驟然變得冰冷而疏離:“起來吧,高麗王跪了這麽長時間,也足夠把剛才欠皇後的禮還上了。”
誰知黑齒常之突然一個恍惚,連身子也險些沒有穩住。我也猶自錯愕,剛才?什麽剛才?難道喬序都看見了?
我回過頭去看着錦宮城高聳的城樓,心底突然明白了幾分!
這下輪到黑齒常之緊張了。他俊秀的臉上沁出了薄薄的汗意,積少成多順着臉頰滑落。他似乎想來想去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能垂首道:“陛下恕罪!”
喬序轉身緩緩往前走着,平靜的語氣中帶了幾分帝王的威儀:“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北燕與高麗本是一體,你又是朕的大舅子,不論怎麽說今日你都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說完,他走到台階之上站定回身,朝我微微一笑。
那種強烈又熱誠的感覺再次向我襲來,一如那天我們出宮祈福時,他不小心吻到我的臉頰,不知爲什麽,這一刻,我的心底竟然湧出一陣更加酸澀的甜蜜。我望着他,卻忘了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
“不論怎麽說今日你都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
喬序不怒自威的聲音在我的耳畔回響,原來他也有這般維護我的時候。
可他維護的究竟是我本人呢?還是我皇後的身份?亦或是北燕朝的國威?
我不得而知。
等我回過神時,他臉上的笑容已然逝去了,如昙花一現,永遠刻在了我心底。
“方才是臣下冒犯了殿下威儀,還請殿下恕罪。”
我低下頭看見黑齒常之單膝跪在我面前,一臉誠摯的悔意。我随即朝芙蕖使了個眼色。這幾日相處下來,我與芙蕖也漸漸修煉了一種默契,她很快會意道:“殿下懿旨,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高麗王免禮。”
“謝殿下!”
喬序的聲音又變得往常一般平和:“皇後回宮休息吧,朕和高麗王先去水熏殿了。”
我隻感到疲憊不堪,也沒有答話,而是轉身搭着芙蕖的手朝鳳儀宮方向走去。
我迫使自己不再胡思亂想,而是一心想着趕緊去宮正司。幸好它在鳳儀宮北側,我可以先回宮,等盧淩他們走了我再悄悄溜出去。
我的腳底像禦風一般走得極快,盧淩見我平安抵達,便帶着自己的部下引身告辭了。甫一入宮,宮洛和一衆侍女就迎了上來。
“殿下萬福金安!”
我伸手親自扶起宮洛,再拉着她的手飛速跑進章明殿中,芙蕖也迅速跟了進來,轉身阖上房門。
宮洛滿眼疑惑地望着我,道:“殿下您要做什麽嗎?”
我點了點頭,随即招來芙蕖爲我換身簡便的衣裳,這才在她手裏寫道:“本宮要去宮正司,你跟着就行了。”
宮洛的眉心微微一跳:“殿下去那兒做什麽?”
我對鏡正了正頭上的鳳钗,但見桌案上擺好了筆墨紙硯,便起身走過去寫道:“本宮在宮外見到了璧月,她告訴我宮正司的萬美人有危險,本宮要去宮正司救人。”
芙蕖和宮洛俱是一臉驚訝,尤其是芙蕖,趕緊跪下道:“殿下,您尚不知璧月姐姐說的是真是假,還是别去了。”
我卻感到十分不解,拉起她的左手,在掌心寫道:“爲什麽?”
芙蕖擡眼惶急地望着我:“殿下!您不能再觸怒陛下了!”
我輕輕撫着她的發髻,微微一笑,繼續寫着:“不要緊,反正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觸怒他了。你身子不好不用去,宮洛跟我去就行了。”
我放下她的手轉身離去,誰知她突然大聲喚道:“殿下!”
我沒有回頭,而是搭着宮洛的手從章明殿後門走了出去。
芙蕖,真是對不住了,讓你在宮外爲我受苦,如今還要爲我擔驚受怕。可我不得不去,我不能再次白白放掉這個機會。
宮洛命人爲我準備了轎攆,乘着鳳辇一路無話,我一心祈禱着它快點到,一陣強烈的不安緊緊攫住了我的心扉。
宮洛在我身側欲言又止,幾經躊躇終于開口道:“殿下,您在宮外經曆了什麽?”
我望着她擔憂的臉,輕輕拉過她的手寫道:“我今晚再跟你說,實在一言難盡。”
她見此也沒有追問,而是點了點頭,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終于到了宮正司門口,轎攆剛剛停穩,我便搭着宮洛的手輕快地跳了下來。
“這是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會中毒?”
“掌司大人,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萬美人怎麽就……就中毒了……”
“那現在怎麽辦?要不……要不咱不管她吧?”
“不管她?陛下怪罪下來你擔得起麽?”
“反正她也是戴罪宮妃,早晚一個死,到時候咱們就說她畏罪自裁。”
真是豈有此理!
我怒不可遏,一腳踢開院落緊閉的大門。席令意聽見動靜第一個回頭,吓得趕緊俯下身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她身後那些奴婢也連忙跪了一地,顫聲念道:“殿下萬福金安!”
我卻沒有心思和她們置氣,而是左看右看,一心想着萬夢薇到底在哪個房間?
其中一名侍女十分機靈,見我的焦急尋找的樣子,趕緊起身引着我往最角落的房間走去:“殿下您請,萬美人在這個房間!”
我趕緊繞過席令意往前走去。她也十分有眼見,馬上吩咐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麽?快去請太醫爲萬美人診脈!要是有什麽差池,到時候惟你們是問!”
“是!奴婢這就去!”一名宮女連滾帶爬跑了出去。
“殿下,就是這兒了!”那名侍女爲我推開房門,我趕緊搭着宮洛的手跑進去,隻見萬夢薇的臉色慘白如雪,痛苦地倚在柴火堆上。她雙手捂着自己的肚子,那雙靈動的眼睛已沒了往日的光彩。
“殿下……救我……”
她一開口,那蒼老的聲音就吓了我一跳。
我趕緊跑到她身前緊緊握住她的一隻手,她冰涼的指尖讓我雙手爲之一顫。我愈發心疼,也愈發憤怒,回頭招來宮洛,在她掌心飛速寫道:“快!讓席令意去水熏殿禀告陛下!”
宮洛點點頭,望着早已跟進來的席令意道:“殿下懿旨,命席掌司速速前往水熏殿禀告陛下!”
席令意渾身一抖,趕緊道:“是!是!下官這就去!”
她前腳剛走,一名宮女就帶着太醫來了,乍一看卻是面生得緊。然而此時我卻顧不得那麽多,連忙免去他的禮數,往後退讓一步,命他仔細爲萬夢薇診治。
他上萬夢薇的脈搏,輕聲問了一句:“不知小主今天吃了什麽?”
夢薇已經疼得說不出話,隻好用眼神示意面前那晚雪耳羹。太醫給自己身後的醫女使了個眼色,醫女趕緊從袖中取出一枚銀針探進去,可那銀針卻沒有半點變化。
太醫若有所思地動了動手指,小聲嘀咕着:“怎麽會沒毒呢?可這脈象似乎是砒霜中毒啊。”
砒霜中毒?!
我驚得不能自持,這是宮廷禁物,誰能弄到?而且又是誰要費盡心思陷害一個尚在宮正司囚禁的妃嫔呢?
“殿下……誰……”萬夢薇喘了口氣,“誰要……害妾身……”
說完,她偏頭暈了過去。
我吓得捂住了嘴,她怎麽了?難道……?
我正疑惑,隻見太醫迅速用銀針紮了她的某處穴位,回過頭道:“殿下放心,小主隻是暫時暈厥,尚無生命危險,不過……”
他的話音未落,孫文英尖利的聲音卻從外面響起。
“陛下駕到——”
“端裕夫人到——”
是誰下的毒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