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仿佛一夜之間進入了春天,金烏高高懸起,暖意融融的陽光照化了厚積的瑞雪,水滴順着鳳儀宮的檐牙勾瓦“啪嗒啪嗒”落在廊下,閉目細聽,宛如一曲雅緻的民間小調。
章明殿内,衆妃齊聚一堂有說有笑,仿佛玲珑的離開隻是一縷輕煙,早已随風消散,無影無蹤。在她們或明豔或清雅的臉上,我看不見一絲一毫悲憫的情緒。
正在我發愣時,殿外突然響起一聲唱禮。
“太後駕到——”
“陛下駕到——”
我趕緊讓出自己的鳳座,并帶領衆妃屈膝恭迎。
“都起來吧,今日化雪,哀家特意過來看看你們。”
“謝太後隆恩。”
喬序扶着太後的右手緩緩落座主位,自己則陪坐在太後右側。甫一落座,太後便看着鄭棠溫聲道:“端裕夫人,近來你腹中的皇嗣可好?”
聽見太後問話,鄭棠趕緊站起來,恭謹回禮:“回太後的話,臣妾最近偶有害喜症狀,别的都無妨,謝太後關心!”
太後接過芙蕖奉上的雨前龍井,低眉徐徐吹拂着:“如此便好,你身懷皇嗣可千萬别大意了。”
鄭棠格外誠惶誠恐,臉上卻藏不住喜色:“謝太後關懷!臣妾一定加倍小心。”
喬序滿眼深情地望着她,道:“方才在朝堂上,朕收到了一封來自高麗國王的國書。你王兄聽聞你如今有孕在身,特意帶了高麗王公貴族來燕京朝賀,他們已于三天前出發,應該不日就會抵達燕京。”
鄭棠臉上交織着驚訝與喜悅,宛如一朵色澤明媚的花顔:“這是真的麽?!臣妾……臣妾終于能見到遠方的親人了?!”
祁抒意“撲哧”一笑,道:“瞧娘娘說的,陛下金口玉言,還能有假?”
鄭棠太過喜悅,以至于忘了祁抒意的冒進,趕忙起身向喬序行禮:“臣妾謝陛下隆恩!謝陛下隆恩!”
……
鄭棠還是那個北燕朝第一寵妃,這個地位随着她的身孕變得更加不可動搖。喬序幾乎終日陪伴她左右,就連太後對她的态度也改觀不少。至于她做過的錯事,也在喬序的包容下遮掩了過去。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意,心中突然泛起一陣惡心。她嬌豔欲滴的紅唇仿佛昨日玲珑唇邊沁出的鮮血染成,而喬序對她飽含愛意的眼神更令我作嘔不止。
爲什麽?!爲什麽無辜的人要蒙冤而死,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卻可以高枕無憂,享盡榮華富貴?!
“你還沒有告訴我,爲什麽要答應喬序幫鄭棠抵罪,你怎能一走了之?!”
“殿下,這是個秘密,您就讓奴婢帶着這個秘密走吧!别再執着了!”
秘密!玲珑心底究竟藏着怎樣的秘密?!
喬序究竟用了什麽手段,能讓玲珑心甘情願做這個替死鬼?
“皇後?皇後?”
喬序的聲音幽幽落在耳畔,我這才回過神來轉頭望他,看見他僞善的面容,一陣強烈的恐懼感突然襲遍全身,有這樣一個心機叵測的枕邊人,實在是太可怕了。
他眼底藏着一絲愠怒,臉上卻和顔悅色:“皇後方才在想什麽?怎麽朕與你說話都不曾回應?”
我在想什麽?當然在想你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心裏雖然這麽想,我卻沒有提筆寫出,而是握緊了座椅的扶手,滿眼懼怖地望着他。
“清明已過,在谷雨來臨之前,依照祖制,朕與皇後應該一道前往護國寺祈禱豐收。朕已命欽天監拟定了三個黃道吉日,皇後準備一下,擇日與朕出宮。”
什麽?與他出宮?!
不!我不去!我一秒鍾都不想與他待在一起!
他見我搖頭不止,即刻拉下臉來:“皇後這是什麽意思?!朕告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是朕的皇後,就應該聽朕的話!”
他的憤怒一如天雷勾着地火,迅速勾起我的倔脾氣。我不由分說跳下座椅,繞過太後走到他身前,拉起他的手迅速寫道:“那好,我不當你的皇後了,誰愛當誰當吧!”
我的目光有意往鄭棠身上一落,随即甩手飛快地跑了出去。
“殿下!殿下您去哪兒?!”
“殿下!雪地濕滑,您慢點跑!”
身後傳來宮洛與芙蕖心急如焚的聲音,我卻裝聾作啞沒有停住,腳下更像踩了疾風,迅速往前跑去。鳳儀宮的侍從們見我從章明殿中跑出來,都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按照儀制慌忙跪了一地。
“快!快來人把皇後追回來!皇後要是摔倒了,你們都别想要腦袋!”
太後話音剛落,喬序立即喝止:“誰都不許去!要跑就讓她跑!看她能不能逃出朕的掌心!”
喬序此番聲如獅吼,氣急敗壞,竟讓我心底生出一絲暢快。他如此生氣,也算以另一種形式爲自己的所作所爲付出了代價。
我隻顧自己往前飛跑,卻不意與人撞了個滿懷。
哎喲!鑽心的疼痛自頭頂向周身蔓延,我一邊輕輕揉着額頭,一邊忍痛看着來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這個人竟然是盧淩!
他也沒想到是我,愣了好一會兒才單膝跪下:“卑職莽撞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原本撞得七葷八素的我,聽見這句話不禁婉轉笑了,明明是我先撞的他,他認什麽罪?
我趕緊擡手命他起身,攤開掌心寫道:“盧将軍不必自責,原是本宮走路不當心,并非你的過錯。”
“多謝殿下,”他依禮起身,睫毛往上一掀,見我黛眉颦蹙,不覺憂道,“殿下可有受傷?要不要回鳳儀宮宣夏太醫爲您瞧瞧?”
聽見“鳳儀宮”三個字,我不由怒從心起,好不容易跑出來透透氣,我才不想回去面對喬序那副可惡的嘴臉。
盧淩見我陰沉着臉,繞開他就往前走,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殿下息怒,不知卑職方才哪句話說錯了,還望殿下指教。”
我駐足回首,看見盧淩滿臉惶惑地低垂着頭,心中頓覺不忍。他好心勸我,卻要被迫遭受我的火氣。我剛剛的做法,與喬序那個喜怒無常的帝王又有何區别?
他從不承認自己犯下的錯誤,而我會。
我向盧淩招招手,示意他靠近身前,攤開掌心寫道:“不,将軍每句話都說得很對,隻是本宮今日心情不好,才會控制不住莫名其妙的肝火,與将軍那些話無幹。”
我以爲他會應聲答“是”,沒想到他卻當即輕聲問了一句:“那殿下心情不好,可是因爲餘庶人?”
我的情思稍微一動,宛如被微風卷起的爬山虎觸須,片刻又縮了回去,寫道:“将軍如何得知?”
盧淩見我沒有怪罪,清澈的星眸往上一揚,接着道:“是卑職自己揣摩的,殿下宅心仁厚,餘庶人離去,您一定十分悲痛。”
這番話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拿捏得恰到好處,不得不說,他确實說中了我一半的心事,玲珑的離開讓我無法接受,而喬序與衆人的冷漠則更讓我骨涼。
我的指尖輕輕頓住,片刻寫道:“将軍真是聰穎無雙,猜對了一半。”
盧淩微笑颔首,有些好奇:“敢問殿下,另一半是什麽?”
我心一橫,以食指在掌心飛快劃着:“是那些始作俑者的冷漠,玲珑含冤而死,爲什麽他們過得心安理得,爲什麽他們能夠高枕無憂?”
盧淩的嘴角輕輕抽搐,眼中閃過一絲驚愕與憐憫。那眼神輕柔如斯,恍若一片絨羽落在我心上,讓我的心忍不住爲之顫抖。
我一頭霧水,他眼中爲何會出現這樣的神情?似乎不太符合我們彼此的身份。
而他早已神色如常,望着我娓娓道來:“殿下,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縱然您是位高權重的皇後,也無法要求其他人與您一樣,對餘庶人的離去表示悲痛。就算他們這麽做了,很大程度上也是迫于您皇後的威嚴,而不是出于真心的同情。您希望餘庶人得到這樣的緬懷和忏悔麽?”
我雖然不肯承認,心底卻早已被他層層遞進的言辭說服。我确實不希望玲珑得到這些虛情假意,倘若如此,她在九泉之下也魂魄難安。還有,即便鄭棠與喬序對玲珑之死表現出傷心與難過,誰能保證其中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
盧淩說得對,縱然我是位高權重的皇後,也無法操縱人心,無法讓世人與我同情共理。
這麽一想,我的心情頓時舒暢許多,唇畔笑意漸深,指尖跳動如脫兔:“真是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多謝将軍開導,本宮豁然開朗。”
盧淩臉上不覺浮起誠然欣悅的微笑,映着耀眼的日光,雙頰竟有兩抹淡淡紅暈緩緩湮開:“殿下客氣了,能爲您解答疑惑,是卑職的榮幸。”
我見他此刻腼腆的模樣,不由頑心大發,故意寫道:“依将軍所言,每次本宮遭難或者迷茫的時候,将軍總能及時出現,這會否算作榮幸之至?”
盧淩下意識摸了摸後腦勺,讪讪笑道:“卑職不敢當,如若非說榮幸之至,那約莫是上天不忍看見殿下迷惑困頓,讓卑職碰巧充當指路人罷了。”
我偏頭莞爾,更想逗他,接着寫道:“瞧将軍說的,每次都是碰巧麽?”
誰是他卻滿臉正經地應了聲“是”,答道:“包括上次與您偶遇,您讓卑職帶口信給您的兄長,卑職正好奉陛下之命去餘府傳話,就連卑職也驚奇,殿下要傳達的懿旨與陛下不久前的口谕一模一樣。”
果真如此?
難怪那天在鳳儀宮,爹爹會說他剛接到聖旨就派人去辦了,原來喬序真的從一開始就在秘密調查,而我能将自己的懿旨傳達出去,實在純屬巧合!
不過喬序既然能派盧淩出去一次,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肯定還有第二次,回想起剛剛與他相遇的場景,莫非這就是第二次?
我喜不自勝,又不想被他發現真實目的,便寫道:“将軍說的這件事情,前不久本宮父親進宮也說過。既然提起了,那本宮冒昧地問一句,璧月母女可有下落了?”
他還沒有回答,我們身後就傳來孫文英尖利的嗓音。
“太後駕到——”
“陛下駕到——”
不是說不來找我麽?怎麽他們又來了?
盧淩反應極其迅捷,回身跪下道:“卑職參見太後、陛下,參見各位娘娘小主。”
各位娘娘與小主?
什麽?!怎麽她們都來了?!
我怯怯轉身,果然看見太後與喬序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身後還跟着宮中所有妃嫔。
“殿下萬福金安。”
我擡手免去她們的禮數,自己則上前一步,朝太後與喬序行禮。
“快起來吧,地上濕氣重。”
太後上前親自扶起我,将我攬入她的懷中,溫聲道:“素素這是怎麽了?皇帝的話還沒說完就跑出了,你不知道哀家多麽擔心。”
看着她憂慮的眼神,我心底愧意頓生,不由垂下臻首,自顧自地在掌心寫道:“讓母後擔心是兒臣的錯,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兒臣一回吧?兒臣再也不敢了。”
祁抒意站在太後左側,見我如此,微微笑道:“殿下準是還沒回過神吧?昨日庶人被賜死,殿下母儀天下又仁厚大度,難免會因此傷懷。”
這話與盧淩方才的意思無差,可從她嘴裏說出來,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卻又來不及細想。隻見喬序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道:“行了,皇後有那點閑情感懷,還不如随朕出宮爲國祈福,那才是真正的母儀天下。”
我也毫不客氣地給他送了個白眼,太後見了,輕撫我的手心笑道:“好了好了,哀家瞧啊,你們倆是越鬧越親,素素,你答應出宮了?”
我溫順地點點頭,心底卻想自己當然要出宮了,璧月還在玄武路三巷等着我呢!
太後見我終于颔首應允,高興得合不攏嘴,趕忙吩咐一旁的宮洛:“既然如此,魏尚宮,皇後出宮的事情就交給你安排。”
“是,微臣謹遵懿旨。”
“你負責安排便是,不用陪皇後出去,留在宮裏協助端裕夫人處理六宮事務。”
話音未落,太後已款步走到鄭棠身邊,輕輕撫着她的小腹,接着道:“你身懷六甲還必須主理六宮事務,實在萬分辛苦,哀家不想自己的皇孫受累,你明白麽?”
鄭棠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隻是面上笑着,道:“臣妾明白太後的苦心。”
太後将手收了回來,轉身道:“哀家乏了,你們也各回各宮吧。”
“恭送太後——”
行禮罷,衆人陸陸續續散去,隻餘我和喬序二人站在原地。他走到我身前,一把鉗住我的下巴,恨聲道:“下次皇後再這麽胡鬧,朕饒不了你!”
他一甩拂袖,轉身道:“盧淩,跟朕回乾清宮!”
女主的磨難才剛剛開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