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凄厲的叫喊聲于耳畔漸漸消逝,一陣冰涼刺骨的觸感莫名從腳底竄到我的發梢,整個人像浸在冰窖似的,凍得渾身僵直。
太後迅疾的眼風從我和喬序身上掃過,道:“哀家乏了,這兒便交給皇帝處理吧。”
喬序垂首恭謹,帶着我與衆人矮身行禮:“是,兒臣恭送母後。”
太後轉身離去,宏偉的儀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喬序回身望我,道:“皇後今日受苦了,趕緊回鳳儀宮好好調養一番,這幾日的六宮事還是交給端裕夫人處理吧。”
我渾身一懔,險些沒有站穩。
果然太後一走,他就原形畢露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麽,難怪他方才答應太後讓鄭棠回翊坤宮,估計正是擔心太後會刁難鄭棠,于是将計就計吧。
那我呢?我成什麽了?他的擋箭牌嗎?
見我久久沒有回應,他炯然如炬的目光也未從我面上移開:“皇後得明白,朕這麽做是爲了你好。”
我不欲理會,欠身退到一邊。他也不願理我,直接越過我走到宛清身邊,扶住她柔弱的雙肩,溫聲道:“走吧,跟朕回乾清宮,今晚你就住在那兒。”
宛清的身子不禁微微顫抖,仿若一隻惶恐不安的小鹿:“陛下隆恩本不該辭,隻是妾終究無礙,倒是殿下今日……”
她話音未落,喬序已将食指輕輕點在她的朱唇上,愈發溫柔道:“别說了,朕更疼你。”
他攬着宛清朝宮門走去,擲地有聲道:“孫文英,即刻曉谕六宮,才人穆氏痛失皇子,屢遭磨難,朕念素來其勤懇奉上,敬護中宮,擢晉爲正五品美人,翌日遷居延禧宮。”
喬序的聲音铿锵有力,仿佛故意說給翠華宮這群劫後餘生的宮女太監聽,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孫文英當即應下:“是!奴才這就傳旨!”
他握着拂塵滿面堆笑,不忘道:“奴才恭喜穆美人!賀喜穆美人!小主長樂未央!”
“還有,”喬序突然停下腳步,回頭望着盧淩,“正一品禦前帶刀侍衛盧淩兩次救護皇後有功,擢晉爲禦林軍副統領,再升俸祿一石。”
盧淩微微發愣,很快跪下道:“卑職謝陛下隆恩。”
喬序摟着宛清回身離去,邊走邊道:“愛卿免禮,替朕護送皇後回鳳儀宮。”
盧淩依言起身:“是,卑職遵旨。”
他們走到宮門口時,宛清忍不住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底的慌張、惶恐、驚喜與擔憂在那一刻化作一道溫柔的光,徐徐照進我心底。
我嫣然一笑,心中如釋重負。
他們走後,夏太醫就地爲我處理傷口,順道在我的吩咐下爲盧淩臉上那三道指痕上藥,如此折騰一會兒,回宮的時候已快子時了。
錦宮城鱗次栉比的宮殿外點起了明晃晃的燭火,仿佛墜入凡塵的點點星子。盧淩走在前面爲我開道,宮洛與芙蕖在我身後跟着,兩旁光影搖曳的海燈在地上映出我們朦胧柔美的身姿,露水氤氲,竟生出一絲淡淡的幽怨與悲涼。
芙蕖驚魂未定,撫着胸口微微喘氣:“謝天謝地殿下沒有大礙,否則奴婢真的萬死難辭其究。”
我搖搖頭,将她的柔荑款款握住,用另一隻手寫道:“你不必自責,那是本宮自己的選擇,與你無幹。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1),本宮不堵上一回,怎能逼出這些機關算盡的宵小?”
芙蕖輕歎一聲,忍不住道:“饒是如此,可殿下方才的舉動的确太冒險了,倘若尚宮大人與盧将軍沒有及時趕到,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抿住唇畔那絲調皮的笑意,羽睫一掀,低眉寫道:“沒什麽倘若,你看他們不也及時趕到了麽?”
芙蕖沒有回話,而是轉頭觑着宮洛的神情。我的目光随她移動,隻見宮洛那略顯滄桑的俏臉已被濛濛憂色籠住,仿佛隔了一層薄霧,連聲音也是涳濛的:“殿下,微臣曆經先帝一朝,說句大不敬的話,無論是誰,隻要想在宮中活得長久,就得學會保護自己。您雖然備受上天眷顧,每次都能化險爲夷,可長此以往,保不齊會有行差就錯的一天,所以微臣鬥膽請求殿下答應,下回您一定首先保護自己。”
我一愣,本想收回的指尖也頓在了半空中,任由凜凜寒風吹打,凍得知覺全無。其實更爲冷凍的是我此刻的心情,我何嘗不明白宮洛所說的道理?我也知道這次是我走運,但我不想讓煩惱與憂愁占據我整個内心,所以才和芙蕖玩笑,希望她也跟我一起享受“劫後餘生”的快樂。
可是她們……我知道她們爲了我好,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也許是我魂不守舍的表情将她們倆吓了一跳,她們當即慌不擇路地跪下,誠惶誠恐道:“殿下恕罪!如若微臣今晚的肺腑之言惹殿下不快,回宮以後微臣甘心受罰!但微臣還是希望殿下能夠采納微臣所言,從今往後好好護自己周全。”
宮洛舉袖俯身,朝我重重地磕了個響頭:“這樣即便您要殺要剮,微臣也絕不輕哼一聲。”
我再次被宮洛的勇氣與忠心深深震撼,如果說在鳳儀宮那次,是她向我與太後“示好”,那麽這次,則是她直接向我表示“非我不忠”的決心。
可轉念一想,心下不免恻恻凄然。不過是說句實話,卻要她付諸死谏一般的決心,可見我們之間永遠存在一道關乎“主仆倫理”的隔膜。
這大概也是她要我明白的道理之一,隻不過沒有明說,而是點到爲止。
不得不說,宮洛實在太聰明了。
我終于釋然微笑,俯身親自扶起她二人,又将主仆三人的手握到一塊,借着道路兩旁昏黃的燈光,以指代筆寫道:“你們大可不必如此惶恐,本宮剛才心情不怿,是嫌棄你們沒有'劫後餘生'的逸趣,并非是讨厭你們與本宮講大道理,再說本宮豈會不懂何謂'忠言逆耳利于行'?”
她們的表情悄然改變,我伸手拍拍她們的柔荑,繼續寫道:“本宮保證,倘若下次遇到這種情況,一定首先保護自己,再做其他打算,你們看可好?”
芙蕖擡眸望我,一雙杏眼裏淚花瑩瑩:“原來殿下不是爲那些道理生氣,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着實多慮了。”
我雖不曾将芙蕖視爲自己的心腹,但回想起今晚她的種種表現,心底依然大爲感動,柔荑不覺撫上她被火石砸中的背脊,輕輕寫道:“這兒還疼麽?剛剛都忘記讓夏太醫爲你瞧瞧了。”
芙蕖眸光潋滟,朱唇一咬,道:“回殿下的話,已經不疼了,而且沒有傷着皮肉,您不必爲奴婢憂心。”
我松了口氣,與宮洛眸光一對,在她掌心寫道:“天色已晚,咱們回鳳儀宮吧。”
她二人颔首應聲,随我一道加快了步伐。
鳳儀宮,章明殿。
沐浴後,我攏着滿頭濕發輕推開窗,望着遠處那依然紅光閃爍的翠華宮,暗夜如畫布鋪陳,潑墨一般黝黑的天空中,那一點點刺目的猩紅,宛如被利剪裁破的豁口,分外耀眼奪目。
宮洛推門進來,見我站在窗口凝眸遠望,憂心忡忡道:“春寒刺骨,殿下鳳體尚未痊愈,可别在風口久站。”
我轉頭望她,寫道:“夏太醫給芙蕖看過了麽?要不要緊?”
宮洛順勢阖上窗棂,道:“回殿下的話,看過了,夏太醫還給芙蕖妹妹開了活血化淤的藥方,不出幾日就能好轉。”
我輕輕颔首,片刻忽然想起什麽,接着落筆:“對了,你明天去一趟太醫院,就說請夏太醫爲盧将軍開最好的金創藥,務必治好盧将軍臉上的疤痕。”
宮洛有些訝異:“殿下這是……”
我莞爾一笑,繼續寫道:“他兩次都因救護本宮而受傷,這姑且算作本宮對他的謝意,不然總顯得本宮冷漠了些。”
宮洛颔首了然:“殿下面慈心善,是微臣愚鈍了。”
我笑着輕戳她的臉頰,由她伺候着緩緩躺下。燭影昏黃,我輕輕阖上雙眸,眼前竟又出現那張虎皮面具!
“素素,記住今天宮洛跟你說的話,千萬保護好自己!”
他的聲音在空蕩的章明殿中徘徊,我努力搜尋有關這種聲音的記憶,卻像抓着一縷輕煙,春風一吹,思緒全無。
他會是誰呢?爲何今晚我看到的那張臉是盧淩?這僅僅是巧合麽?
倦意如潮水襲來,我索性不願再想,翻身沉沉睡去。
宮裏的消息向來都是長着翅膀的飛鳥,幾乎一夜之間,宛清晉位的消息就與翠華宮走水的消息一道,傳遍了錦宮城的每個角落。那些或真誠或虛僞的道賀也像晨起的寒風一般,呼啦啦地刮進了鳳儀宮章明殿裏。
殿外,則是一點又一點的晶瑩正在空中飛舞回旋着,落到地上越累越厚,轉瞬間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連着遠山,連着天際,仿佛鋪了一層雪白的絨毯。
宛清新晉,我的訓導也不過是走走過場,很快便結束了。她在寒蕊的服侍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忽然聽見祁抒意抱着湯婆子幽幽一笑,道:“若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說的就是咱們穆美人吧,也不知是誰這麽大膽子,竟敢在美人住過的翠華宮放火,險些連殿下也連累了。”
馮雨嘉撫着手上的南海珍珠手串,莞爾道:“昭儀娘娘難道沒聽說麽?昨晚宮正司連着審了寒梅一夜,也不知會吐出些什麽來。不過嫔妾也挺好奇,怎麽穆美人宮裏總是出内鬼呢?先前的清芬與清露,如今又是寒梅。”
宛清聽了絲毫不動肝火,反而輕松地笑了笑:“馮寶林真是古道熱腸,與其關心本主身邊的内鬼,不如仔細瞧着自己的奴才,指不定哪天寶林也遭了禍事,可别怪本主沒有提醒你。”
“你……别以爲你晉了美人就多得意,”馮雨嘉正要還嘴,殿前突然傳來一陣珠簾輕響聲,宛清循聲望去,不再理她,而她也隻好将後話生生咽了回去。
芙蕖走上前來矮身道:“啓禀殿下,陛下身邊的孫公公來了。”
衆人聽了各懷所思,柳含煙反應迅捷,低低道:“孫公公會來,莫不是昨夜縱火元兇找到了?”
宮正司審問出來的結果一向直接禀告喬序,柳含煙說的不無道理,既是孫文英來,約莫事情已經有了來龍去脈。
我朝芙蕖輕輕颔首,她會意轉身,不出片刻就爲孫文英打起簾子。
衆人的目光即刻被孫文英吸引,隻見他身後跟着一名瘦弱的小太監,手裏端着一個由通體碧綠的瑪鈉斯玉鑿成的酒壺。
我一愣,還沒等我想通那是什麽,孫文英已帶着小太監跪了下去:“奴才參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參見各位娘娘小主,各位娘娘小主長樂未央。”
我敲了敲身旁的桌案示意他免禮起身。孫文英從懷袖中取出一卷淡綠色錦繡絲帛,舉過頭頂恭謹地呈給我,道:“啓禀殿下,奴才奉陛下之命,特意爲殿下送來宮正司整理的證詞,還請殿下過目。”
果然與昨晚的事情有關!
不過,是什麽證詞?
我心底疑窦頓生,但見他不苟言笑的樣子,便示意宮洛接了過來。
鄭棠執帕輕輕按了按鼻翼的粉,道:“殿下,嫔妾鬥膽請一道懿旨,不妨由魏尚宮将供詞念出來,讓六宮姐妹們都聽聽,您看可好?”
我颔首應允。宮洛徐徐展開那卷墨綠色金絲線貢緞,朗聲念道:“妾采女餘氏供認,曾聯合翠華宮侍女清芬、清露謀害穆美人腹中皇嗣,并欲以嫁禍中宮,獻媚争寵。敗露後,妾自甘堕落,指使翠華宮侍女寒梅縱火燒宮,加害美人穆氏,牽累皇後。妾罪行累累,愧于祖先,望陛下殿下賜妾一死,妾已然無憾。”
這……這是玲珑的供詞麽?
宛清小産、清露誣陷、翠華失火……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做的麽?
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心底爬來爬去,那種又疼又麻的感覺讓我的雙手瑟瑟發抖。我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呐喊着:“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我趕緊從宮洛手中奪過來仔細瞧着,上面清秀的行楷字迹針一般紮進我眼底。冷汗順着鬓角緩緩淌下,滑倒我的鎖骨上,拐了個彎又滲進桑蠶絲中衣裏。凜風順着象牙木镂刻合歡的窗戶縫隙悄悄鑽進殿中,一股莫名的寒意從四周不斷向我湧來,在我身體的每個角落肆無忌憚地漫延着。
我的内心分外煎熬,身子也顫抖得愈發厲害。我不由自主地搖着頭,顯然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孫文英擡頭小心翼翼地觑我一眼,很快低下頭去,拱手道:“陛下口谕,如若殿下看完了,就蓋上您的鳳印吧。奴才還有一道旨意要傳呢。”
宮洛知道此事不能耽擱,便轉身從高閣裏取出我的鳳印,再回身走到鳳榻邊,跪下道:“還請殿下拓印。”
我鬼使神差地接過那枚鳳印,背面那隻展翅翺翔的鳳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原本輕巧精緻的它此刻卻像千斤巨石那般分外沉重。
我忍不住閉上眼睛,重重地摁了下去。
這一摁,竟成了壓死玲珑的最後一根稻草。
要知道,從這一刻起,這份文書就要送往太廟永久保存了。今後,北燕朝的子子孫孫都将引以爲戒,永遠将她地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宮洛将絲帛還給孫文英。他微笑着将它攬入袖中,接着又從袖懷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聖旨,站起身來款念款道:“陛下有旨,還請殿下接旨。”
宮洛趕緊扶着我跪下,衆人也紛紛跟着我下跪。
孫文英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交趾宮采女餘氏,嘗以媵人入侍龍榻,原淑溫懋,恭敬著禮。然不意其後妒忌成性,謀害皇嗣,更甚誣陷中宮。此上不敬宗廟,下不尊女德,豈堪嫔禦之位?着廢爲庶人,玉牒除名,永世不得享受香火,亦不可追谥加封。再賜鸩酒一壺,欽此!”
“殿下快起來吧,”孫文英親自上前扶起我,将聖旨交到我手中,“陛下念及殿下與庶人主仆一場,遂命奴才前來轉告,這壺鸩酒與這卷聖旨還得勞煩殿下親自送到宮正司去。”
什麽?喬序要我親自送過去?
他怎麽偏偏要給我這個機會讓我親自去送她最後一程?
我知道現在不能多想,于是隻點了點頭,孫文英也不再多言,而是命身後的小太監将鸩酒遞給宮洛,就帶着他引身告辭了。
柳含煙聳了聳鼻尖:“真是其心可誅,以爲求得一死就能贖罪麽?”
馮雨嘉低眉捋了捋鬓邊的流蘇,“可妾卻覺得事情似乎太過順利了呢,”她突然擡起頭來看着斜對面的宛清,“不知穆小主是否與妾有同樣的感受呢?”
宛清知道她剛才被自己搶白心有不甘,也絲毫不避,坦然迎上她的目光,道:“馮寶林在說什麽?本主聽不懂。”
馮雨嘉低眉一笑:“是麽?約莫是妾多心了吧,妾就是覺得餘庶人勢單力薄,不像是蛇蠍心腸的女子。”
宛清嫣然一笑:“俗話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己度人自然體悟不到心狠的感覺。”
“兩位妹妹倒是巧嘴,”鄭棠搭着恩善的手站了起來,随即朝我福了福身,“既然殿下還要去送餘庶人最後一程,那嫔妾等就不叨擾了。”
祁抒意也站了起來:“是呢,咱們走吧,讓殿下好好靜一靜。”
她二人一帶頭,衆人紛紛起身行禮告辭。章明殿一下子又隻剩我與宮洛、芙蕖三人。
我望着眼前的酒壺,隻見它通身綠油油的,仿佛水中剛剛冒出的一叢尚未開花的水仙,婀娜多姿,娉婷妩媚。在它光潔的表面上,鑿刻着一扇又一扇舒展開來的蓮葉,唯獨瓶頸處露着嫩葉尖兒,好巧不巧一隻蜻蜓吻了上去,正應了楊萬裏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的唯美意境。
然而,就是這樣一樽精美的酒壺裏,盛着的竟是奪人性命的鸩酒。
果然,有些表面看似美好的東西,内裏往往不僅其然。
“殿下,既然陛下已經下旨了,不如奴婢這就爲您梳妝吧。”
芙蕖喚醒了尚在沉思的我,我點了點頭,随她轉身走到内閣妝台邊坐下。她爲我迅速施了脂粉,又盤了一個小巧精緻的靈蛇髻。我随意挑了幾支簡單不失華貴的發飾戴上,再換了一身绛紅色對襟齊腰襦裙,外罩橙紅色蜀錦飛鳳大袖衫,再披上一件棕熊毛短絨大氅,這才命人備轎,往宮正司去了。
這也許是我與玲珑見的最後一面了。
【1】出自《三國志·呂蒙傳》,比喻不經曆艱險,就不能取得成功。
事情似乎真的有些順利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