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她,逼迫自己忍住眼中的淚意,一步一步向她走去。
她将撕破的蜀錦遞給我,再次問道:“好看麽?”
我接過來輕輕撫摸着,一瞬間,臉上淚如泉湧。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仿佛在說好看。
和合二仙的紋路壓得恰到好處,一朵又一朵的合歡也柔柔綻放着,這樣精美的蜀錦誰敢說不好看呢?
“那我們一起爲我的孩子做衣裳好麽?”
她殷切地望着我,眼淚也不住往下掉,漸漸沖淡了她臉上的脂粉。她緊緊攥住我的手,指尖傳來的冰涼仿佛毒蛇吐出的信子,凍得我的手生疼。
我沒有掙脫,而是微笑着輕輕颔首。
她這才放開我的手,擦了擦眼淚,歡喜着道:“寒蕊,爲殿下與本主準備針線。”
寒蕊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知所措。
我用眼神暗示她依照宛清的吩咐去做,寒蕊會意屈膝:“是,奴婢這就去。”
“嘎吱——”
寒蕊還沒走出偏殿,方才在院落裏朝我行禮的那名宮女便走了進來。隻見她手裏端着一碗濃黑的湯藥,遠遠飄來一股難聞的惡臭氣息。
“奴婢寒梅見過殿下,殿下萬福金安,小主長樂未央。”
她恭恭謹謹地跪在我面前,将白瓷彩繪福瑞祥雲碗高高舉過頭頂,道:“小主,您該服藥了。”
宛清眉心一蹙,别過頭去:“本主說過了,不喝這勞什子玩意兒。”
寒梅擡起頭來無可奈何地望着我,仿佛示意我勸勸宛清。我思忖片刻,給宮洛使了個眼色。宮洛會意地将藥碗遞來我手上,我強忍着胃裏泛起的陣陣惡心,舀了一勺湯藥,親自嘗了一口。
我一咬牙,生生咽了下去。
真苦啊!這一口簡直苦到心底去了!苦得我差點沒吐出來。
宛清驚訝地望着我,“素素,你這是做什麽?”
我坦然微笑,順勢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唇畔。她先是一愣,接着便笑了起來:“真是服你了,我這就喝。”
她從我手裏接過藥碗,随即仰頭“咕噜咕噜”喝了起來,仿佛對這種味道習以爲常,連眉毛都不曾跳一下。
片刻,她将藥碗遞給寒梅,取下身側的蜀繡桑蠶絲手絹輕輕抹着嘴邊殘留的藥液。
“本主喝完了,你退下吧。”
寒梅恭敬地接過藥碗,矮身道:“奴婢還有件事情想禀明殿下。”
她擡眸望向我,見我默許她說下去,接着便道:“這幾日本該将翠華宮的開支送往鳳儀宮,隻因小主身子不爽,奴婢抽不開身,故而耽擱了,還望殿下恕罪。”
我微微一笑,原來是這件小事,當即落筆寫道:“無妨,正好今日魏尚宮在,讓她陪你前去整理便是。”
宮洛會意地看了我一眼,矮身道:“微臣遵旨。”
她二人随即相偕離去。宛清這才拉起我的手,殷殷問道:“素素,你方才爲何要替我試藥?”
我将手從她冰冷的手中抽離,在宣紙上寫下一句:“這樣算不算與你一同吃了‘苦’?”
她見了,忍不住“撲哧”一笑,片刻便将那溫沉的笑意化作疼惜與感激,從空洞的眼底翻湧而上:“咱們不是一直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麽?方才當然算作一同吃了苦。”
我見她說得動情,不由會心一笑,點了點頭。
她卻突然别過身子,轉眼去看案上那些華麗的蜀錦:“如今也隻有你還會再來這翠華宮,這不詳之地,陛下……已經許久沒來了……”
她的聲音那樣凄涼,仿佛秋日冰涼的冷雨狠狠敲在我心上。我朝她的方向挪了挪,卻聽她繼續道:“隻怕他正終日待在翊坤宮吧,待在那個高麗女子的身邊。”
她咬重“高麗”二字,轉眼看着我,神情突然變得格外凝重:“三個月!她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啊!”
她随即緊緊抓住我的雙手,淌下兩行清淚:“素素!也就是說在我診出身孕的時候,她也已經懷孕了!可是她卻一直緘口沉默!你說這是爲什麽?!”
這次她用了十分力氣,仿佛要把心底的不甘與憤怒統統傳遞給我。我疼得掙脫不開,隻好将身子頻頻後仰。
芙蕖見了忙道:“穆小主,您的手……”
宛清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松開我的雙手,一邊抹着眼淚一邊不住道歉:“素素對不起,我剛才有沒有弄疼你?”
她的熱淚一顆一顆滴在我的掌心,就如同盛着墜落的火石,燙得我的手心顫顫發抖。
盡管如此,我仍舊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不過她的話卻引發了我的思考。
如果那個時候鄭棠就發覺自己懷了身孕,爲何不當即透露呢?反而等宛清小産之後,趕上我的壽辰昭告天下?
“你也覺得不對,是麽?”
宛清看了我一眼,轉眸凝望殿中層層委地的青紗珠華帷幔,咬牙切齒道:“我曾一直以爲她僅僅是個寵妃而已,可沒想到她的心機竟然如此深沉!”
“倘若我與她同時被發覺身孕,那麽我勢必會分掉她的寵愛。如若在我的孩子沒了之後,那陛下必會對她的孩子格外看重,而且陛下與她一直情深似海……”
宛清眉心一蹙,似是極爲痛楚:“如此,她的地位已經無人可以撼動了。”
我大吃一驚,宛清何時也會這般深思熟慮了?二則,聽她娓娓道來,鄭棠的所作所爲突然讓我深深後怕。
宛清是去年進宮的秀女裏面最爲得寵的,也是頭一個懷有身孕的,喬序對她另眼相看,甚至直呼她的小名“清兒”。鄭棠會不會因爲這個對她腹中胎兒産生了除之後快的想法?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何其無辜!
不知何時,宛清已轉過頭來看着我。她雖然笑着,臉上的笑容卻極爲僵硬:“其實,我一直懷疑是她害了我的孩子。”
她的眼淚跟着淌了下來,聲音卻格外平靜:“我與你親如姐妹,是宮裏人盡皆知的事情。我隻是才人,即便誕下皇子,循例也隻能晉爲正五品美人。而美人無權養育皇子,所以這個孩子自然會在太後的主持下過繼給你。”
“一旦你有了皇子,廢後就不容易了。”
一旦我有了皇子,廢後就不容易了?
她見我愣住,不由啞然失笑:“你也别多想,一切都隻是我的猜測而已,素素,忌憚你的人這麽多,我的遭遇,隻是她們對付你的開始。”
我徹底僵住,完全還沒有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麽回事。可宛清分析得如此透徹,又讓我不得不相信這個事實。
她們真正要對付的人是我,宛清隻是一枚棋子。
鄭棠以前是喬序的王妃,我也曾在剛剛登上後位不久時聽說,北燕朝并無外族女子封後的先例,所以太後才會主張喬序娶我,而把鄭棠封爲夫人。
倘若我被廢後,那麽喬序一定力主鄭棠爲後。然而,祁抒意的家族手握重兵,是喬序登基的一大功臣,太後又素來不喜歡鄭棠,那時的鬥争牽絆則會……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股深深的恐懼感如潮汐般将我裹挾,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無法避開的。
宛清再次開口,全然沒有發覺我已怔住:“素素,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我了,既然能撿回一條性命,我就一定要找出殺害我腹中孩兒的真兇!将她千刀萬剮!”
我被她如此駭然的語氣吓得回過神來,她看着我,聲音突然變得溫柔:“素素,其實你也變了很多。”
我也變了很多?
好像确實如此,我不如從前快樂,也不似從前天真了。現在的我也會因爲一些問題而引發思考,最後被自己的想法震住。
是這兒太可怕,還是曾經的我太單純?
“你一向飽讀詩書,應該知道自古以來的廢後都是什麽下場。”
我自然知道,這些道理太後前不久在頤甯宮跟我說過,她們或被打入冷宮或廢爲庶人,或因子嗣謀反而牽連喪生,隻有漢光武帝劉秀的廢後郭聖通能夠在封地安享晚年。
可我不是郭聖通。
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表示這些道理我全都知曉。
宛清臉上慢慢浮起一絲欣慰的笑意:“所以,你我更要緊緊依靠,再不能讓人算計了去。”
“哐啷——”
門外突然傳來落鎖的聲音,芙蕖眉心一顫,警惕地大喊一句:“誰在外面?!”
我和宛清也即刻緊張起來,忍不住左看右看。
芙蕖快速跑到門邊,用力拉這門閥,殿門卻紋絲不動。
“不好了!殿門被人從外面鎖上了!”
我大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緊接着就聽見房頂發出炸裂一般的爆響聲,磚瓦頓時裂開豁口,桐油從房頂滲入殿中,伴随着火石一起,幾乎是落到哪兒就燒到哪兒。
“走水了!走水了!”
芙蕖一邊朝門外大喊着,一邊向我與宛清跑來:“殿下,小主,外面的人仿佛都被支走了,沒有人理會奴婢。”
她雖然恐懼,卻絲毫看不出慌亂,忙問道:“小主,殿中可有利器?咱們想辦法把門撬開,看看能不能出去。”
“利器?”宛清左看右看,惶急道:“隻有一把剪子,可是剪子怎麽撬得動?”
一顆火石突然落到我與宛清腳邊,滾燙的琉璃瓦片也跟着掉下來,眼看就要落在我的頭上,芙蕖突然撲過來,将我牢牢護住。
“殿下小心!”
我躲過了一劫,擡眉卻見芙蕖牙根一顫,單薄的後背已然被滾燙的磚瓦烙下又深又腫的痕迹。
她見我眼噙淚花,趕忙起身遮住傷口,道:“奴婢沒事,殿下快走!”
殿中的帷幔越燒越旺,滾滾黑煙模糊了我們的視線。芙蕖拉着我們一邊躲避墜落的火石,一邊朝殿門跑去。
是誰放的火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