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幾天,我照常接受衆位妃嫔的晨昏定省,照常飲食起居,鳳儀宮的日子仿佛又變得異常平靜,好像宛清沒有小産,我也沒有落水,玲珑也沒有驟然失寵,盧淩也沒有替我傳遞消息。推開窗,眼前又是一番草長莺飛、花紅柳綠的盎然春景,連風也帶着一縷溫熱的氣息。
好像一切都隻是一場夢。
在這樣渾渾噩噩的夢境裏,惟一值得我期許的,就是四月初八的生辰了。按照北燕朝的禮數,皇後和太後的生辰即是本朝千秋節,須得普天同慶,萬民朝賀,才能彰顯她們尊貴的地位。
可是去歲,喬序卻以我尚且年幼和大婚過于糜費爲由,命禮部從簡操辦,隻保留了登臨城樓接受百官朝拜的禮節,連爹娘入宮面聖的機會也被他免去了。
直到前不久太後親自下了一道懿旨,外着禮部謹細操辦,内命鄭棠、祁抒意兩人勤懇安排,我才有機會在時隔兩年之後再次見到爹娘。
鄭棠扶着恩善的手盈盈起身,恭謹地朝我施了一禮:“啓禀殿下,貞元縣君與承恩公進宮的諸多事宜,嫔妾與祁昭儀都安排妥當了,還請殿下過目。”
說罷,恩善在她的示意下将一本淺綠絨緞面的冊子呈了上來。我徐徐打開親自翻閱,上面寫的左不過是何處更衣、何處行禮、何處用膳等瑣碎細節,翻了一會兒我便興味索然。
我隻愛看閑書雜書,這樣“按部就班”的書籍,我向來不感興趣。
不過,這文章的架構井井有條,鄭棠治理後宮的能力可見一斑。
我合上錦冊輕輕颔首,對她和祁抒意表示了認可,又拿起自己的鳳印在錦冊末尾蓋了一個章,這才命宮洛将冊本歸還給她。
雖說鄭棠是受喬序囑托代掌鳳印,但太後爲了防止我大權旁落,特意下了一道懿旨,規定宮裏所有冊文必須同時蓋上皇後和端裕夫人手中的兩枚鳳印才能生效。因此這兩年來,宮裏有任何事情,鄭棠都會派人來鳳儀宮“征求”我的意見,我不擅長處理這些問題,聽她的人絮絮叨叨說完,便給她蓋章了。
“既然殿下準許了,那嫔妾等一定照辦,”鄭棠再次朝我福身,笑容優婉,如盛放牡丹,“預祝殿下千秋萬歲,洪福齊天。”
衆妃紛紛跟着恭賀,尤其在她送我賀禮之後,各式各樣的禮物便如流水一般瘋狂地湧入鳳儀宮,我隻挑了幾件品質不錯的留下,其餘的統統賞給了鳳儀宮上上下下的宮女太監。
比起這些所謂的關懷和禮物,我更想盡快見到爹娘。
盼星星盼月亮,那天終于來了。
喬序與我接受百官朝拜之後,便一起回了鳳儀宮。我們穿着華麗的禮服端坐主位之上,他束着紫金盤龍墨玉發冠,一根錾刻雙龍戲珠的簪子橫穿而過,頗有浮雲穿月的氣勢。身後垂着三束青藤繳觚辮,分别以紅色柔絲繩纏繞固定,黝黑的長發與絲緞嫣紅的色澤交相輝映,使他更加神采奕奕。而我則穿着正紅色鳳穿牡丹齊胸襦裙,外罩祥雲紋挑繡鳳翔九天大袖衫,高聳的垂雲髻上累疊着各式珠钗步搖,倘若沒有脖子,我的頭一定快被她們壓得落地了。
我們就這樣正襟危坐着,直到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中。
是爹娘!
我神情激動,淚如潮水漫上眼睑,**了我冗長的睫羽。
爹娘低垂着頭,守着禮數齊齊跪下道:“微臣(妾身)參見陛下,參見殿下,陛下殿下萬福金安。”
僅僅聽到這一句話,我的眼淚就如決堤的洪水,順着臉頰洶湧直下。我踢踢鞋子想要着地,喬序卻用手輕輕按住我,吩咐道:“承恩公與貞元縣君免禮。”
我不禁轉過頭去看着喬序,隻見他目不轉睛地正望着我的父母,并沒有看我。
爹娘謝恩起身,喬序仍然握着我的手,道:“你們與皇後多年未見,朕就不打擾了你們叙舊了。”
說罷,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起身離去。我既感激又疑惑,不得不承認,他在某些方面還是個蠻通情達理的人。
等他走後,我再也不願克制自己的情緒,快步從主位上跳下來,朝爹娘奔去。我跪在爹娘面前淚眼汪汪地望着他們,他們又是着急又是歎息:“殿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快起來!”
殿中隻有宮洛與芙蕖兩人伺候,她們見此情狀,很快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門阖上,爹爹幽幽地歎了口氣:“罷了罷了,她想跪着就讓她跪吧,咱們也别勸了。”
我望着爹爹,他那溫柔慈愛的目光,宛如一束久違的暖陽,越過萬丈寒冰終于照進我心中。他伸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頭發,道:“爲父知道你心底有很多委屈,如若想哭,就像小時候一樣靠在爹爹肩上哭吧。”
我的眼淚愈發洶湧,一把撲進爹爹懷中,那懷抱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暖,将我柔柔包裹,仿佛能将心中所有的委屈和悲痛融化。
是啊,我很委屈,爲什麽我要進宮做皇後?爲什麽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爲什麽這兒的人都如此可怕?
我有那麽多爲什麽想問他們,甚至想讓他們即刻帶我回家,可轉念一想,我不能這麽自私,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不能讓他們爲我擔心。
我止住了無聲的哭泣,擡起頭來仔細看着爹爹和娘親。他們的雙鬓已然添了幾縷白發,眼角也增了一層皺紋,歲月滄桑,無情地在他們臉上刻下斑駁的痕迹。他們果然老了,可他們還是我的爹爹和娘親,是我日思夜想了兩年的至親!
我又喜極而泣,笑開的嘴角滲入苦澀的淚水,慢慢化成蜜一般的甘甜。娘親也不知是喜是悲,一邊爲我拭淚,一邊道:“許久不見,沒想到咱們的素素還是這麽孩子氣,好了好了别再哭了,咱們見面的時間寶貴,可不能一直哭呢。”
沒錯,時間寶貴,我不能再哭了。
我伸手抹開眼淚,轉而膝行至桌案前,拿起一支飽蘸濃墨的禦筆,飛快寫下一句:“爹爹,前幾日女兒拜托盧将軍來咱們府邸,您可知道?”
爹爹看着我的字迹,點了點頭:“爲父剛接到聖旨就立刻派人查辦,可是爲父聘請的郎中回來禀告,說璧月母女都不見了。”
等等,剛接到聖旨是怎麽回事?
我一頭霧水,趕緊寫出心中疑惑。爹爹見了,不由奇道:“你被人冤枉當天,陛下就派盧将軍出宮傳旨,要我們餘家秘密協查璧月母女的下落,莫非你不知道這件事情?”
什麽?喬序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查案了?而且還要我們餘家秘密協查?難怪那天我碰見盧淩時,他會說出那句“卑職正要……”,原來他正要去餘府!也難怪他會一口答應替我捎信,真是歪打正着!
這下輪到爹爹迷惑不解了,低眉自言自語道:“這不可能啊,盧将軍那天來府邸時還說這是陛下與殿下共同的旨意,你怎麽可能不知道這事兒?”
我朝爹爹嬌赧微笑,提筆寫道:“女兒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總之爹爹先說她們母女倆都不見了是怎麽回事?”
爹爹也不再深究,側首與娘親對視一眼,回道:“不見了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爹爹的聲音格外平靜,宛如一潭幽深的湖水,而我也仿佛跌入了這潭冰冷的湖水之中,刺骨的寒涼将我層層包圍,漸漸侵吞我的意識,此時此刻,腦海中僅剩一個念頭——什麽叫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我越想越難過,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徹底淹沒了我。之前雖有宛清爲我力證清白,可找不到璧月,我還是無法證明自己真的是無辜的。
太後曾通過慎長萱提醒我,要我盡快找到璧月。我本想派玲珑出宮傳信,可她轉眼就成了餘采女,如今好不容易通過盧淩向餘府“通風報信”,卻傳來璧月母女失蹤的消息。
這一切也太巧了。
巧到我走的每一步都在“對方”的意料之中,它織下天羅地網将我牢牢套住,任憑我如何掙紮,也休想從它的圈套之中逃走。
正在我絕望時,耳畔适時傳來爹爹柔聲的安慰:“素素,你别太擔心,陛下的人已經布下天羅地網,總有一天能将她們找到。”
我挑眉一驚,喬序的人已經布下天羅地網?
他怎麽對這件事情這麽上心?
不過很快我就想通了,他這麽做肯定不是爲我洗清冤屈,而是爲了他不明不白死去的孩子。
爹爹似乎看破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爲父也知道璧月是爲你洗脫冤屈的關鍵人物,所以也派咱們餘家的部分幕僚去她的家鄉打聽了,隻要有消息,爲父必定第一時間通知你。”
我勉強回過神來,朝爹爹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點了點頭。
爹爹歎了口氣:“也怪你身在閨閣時,爲父對你疏于人情世故的教導。”他忽然正色望我,讓我爲之一凜:“不過有些事情即便爲父教了也沒有用處,須得你自己切身體會才能明白其中道理。”
我情不自禁地點點頭,落筆寫道:“女兒明白爹爹的言下之意。不瞞二老,這半個多月來,女兒在宮中經曆了不少坎坷,也逐漸悟出了一些爲人處世的道理。爹爹放心,今後女兒定會萬事小心,不再讓人有可趁之機。”
娘親在一旁感慨萬千,眼淚将落未落,哽咽道:“我可憐的素素,要是當初你不曾随兩位哥哥出去……”
娘親話音未落,爹爹忽然朝她使了一個眼色,吓得娘親不敢再說,爹爹看着她誠惶誠恐的模樣,随即歎道:“好了,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就不要在素素面前說了,莫說帝王之家,嫁到誰家做媳婦不受委屈?更何況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素素從小被我們捧在手心長大,難免會以爲自己就是全天下的中心,入宮曆練曆練,對她的成長也大有裨益。”
爹爹雖然對着娘親叙說,可我卻深深地明白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于對我旁敲側擊,畢竟深宮詭谲,隔牆有耳,凡事自然不能說透。
我鄭重颔首,仿佛在對爹爹做出一個重大的承諾。我逐漸明白,總有一天我要學着長大,保護爹爹和娘親,保護身後餘氏一族。
“你有你母儀天下的使命,也有你餘氏一族的榮光。”
我的耳畔忽然響起他溫柔的聲音。在夢裏,他也曾這樣深情款款地對我說過。我的心忽然柔和起來,就像冬天新摘的棉花般軟軟糯糯,跟着提筆寫道:“爹爹說得是,女兒總要長大,離開你們的懷抱,将來還有可能成爲你們的依靠,所以這點坎坷對女兒來說也并非壞事。”
爹爹回首見了,也一改方才面上的凝重,微微笑道:“我的女兒果然聰明,不過話雖如此,你得培養自己在宮裏的心腹了,我們才能暫時放心。”
我回過神來,思緒在腦海中飛快回旋着,心腹?誰能做我的心腹呢?
我抿了抿嘴唇,落筆倆字。
“宮洛。”
我以筆杆撐住柔嫩的下颌,片刻又添上“宛清”的名字。
爹爹看了不置可否,隻道:“日久見人心,爲父不做評價。”
我開懷一笑,這才是我的好父親啊,從來不會強迫我做我不願的事情,隻會引導我思考,比錦宮城裏的人好太多了!
不對,這兒的人無法與我的至親相提并論。
“殿下,時辰到了。”
宮洛的聲音從殿外遙遙傳來,我一下子悲從心起,緊緊握住娘親的雙手不願放開。爹爹也難掩面上的不舍之情,顫抖着道:“我們該走了,禮數不能違悖,素素,記住爲父今日所言,萬事小心。”
爹爹扶着娘親起身,我跟着他們站起來,還要往前再走時,卻被娘親回身叫住:“素素,别送了,你還要接受妃嫔朝拜,趕快回去重新梳妝準備吧。”
是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我不願意做卻不得不做的事情正在等我。
真真是無奈。
爹娘朝我微微一笑,轉身頭也不回地朝殿門走去。
我愣在原地,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他們遠去的背影。
璧月不見了,這個關鍵人物這個巨大伏筆,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