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我緩緩放在鳳榻上,我立馬扯來錦被将自己牢牢裹住,一邊往裏瑟縮着,一邊惶惑地望着他,生怕他對我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情。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兀自揚袍坐于榻邊,冷冷笑道:“皇後大可不必如此,朕對你的身子不感興趣。今日來看皇後,也不過是礙着老祖宗的顔面。”
我皺起了眉頭,心生不悅。既然你不想來看我,那現在就走好了,我也并不想看到你。
這麽一想,我便不再看他,而是伸手揉了揉酸疼的膝蓋,翻身朝裏面睡去。
“你把卧榻霸占着,朕睡哪兒?”
他聽來似乎不太高興,也不太情願。我更是煩悶,“刺溜”一聲蹿起來,毫不客氣地指了指外面。
出去吧,你愛睡哪兒睡哪兒,我才不管你呢!
他順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雙眸突然一漾,滿是柔情:“朕方才從棠兒的翊坤宮過來。”
翊坤宮?我手指的方向是翊坤宮嗎?
我望着他的側臉,竟有些被他溫和的神情打動了,雖說這樣的柔情不是爲我流露,卻讓那張臉臉顯得更加俊逸柔美。
原來他也有這麽溫柔的時候。
我不禁想到,此時翊坤宮裏的鄭棠是否也和他一樣想着彼此,望着彼此所在的方向呢?
也許他們是真心相愛吧。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個錯誤,倘若沒有我,鄭棠便是這鳳儀宮的主人。而我,說不定也與一個深愛彼此的人相知相守,過着普通平凡的日子。
深愛彼此的人……
我下意識擡頭望了望空懸于頂的房梁,腦海中浮現出那張虎皮面具。
就算我命定的人是他,如今這緣分也被雲谲波詭的錦宮城生生切斷了。
我在心底歎了口氣,緩緩放下擡得酸疼的左手,伏在案邊寫道:“你回翊坤宮吧,我不會告訴母後的。”
不知何時他已湊過來,在我耳畔均勻呼吸着:“皇後當真這麽大度?”
我吓了一跳,險些連筆也握不穩,隻能轉眼狠狠瞪着他,須臾,像是刀刻般剜出兩字。
“當真!”
我索性扔了筆直接鑽回被窩,他也跟着将身子往前挪了挪,目不轉睛地望着我:“爲什麽?”
因爲我不喜歡你,你喜歡誰,和誰在一起都與我無關。
我在心底默念着這個答案,卻沒有落筆告訴他。
他見我沒有起身落筆的意思,漆黑的瞳仁裏不由閃現出一點瑩潤的光澤,淺淺笑道:“朕忘了,皇後一直被母後的言傳身教,倒真賢惠得有模有樣了。”
他這話什麽意思?難道諷刺我在他面前裝大度?
果然他又道:“往日父皇來母後的鳳儀宮,母後總會推着父皇去其他寵妃宮裏,不意皇後也學會了這招。”
心思回旋,我乍然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不覺怒從心起,即刻翻身坐起來。
果真是話裏有話,連稍帶打,将我與太後都諷了一遍。
我撅着小嘴,眼睛氣得圓鼓鼓的,心底卻怎麽也不明白,他爲何在我面前對自己的生母不敬呢?
“看來朕說得沒錯了,”他玩味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戲谑,“你真是一個看似單純善良,實則心機叵測的女人。”
我心機叵測?
被他莫名其妙扣上這樣的罪名,我自是怒火中燒,然而藥湯的效力來得越發兇猛,讓我沒有多餘的精力與他争辯,隻好捏起了拳頭捶捶自己的心口,表示自己問心無愧。
他好似明白了我的意思,失笑道:“難道不是麽?那皇後爲何要當着衆妃的面陷害棠兒?!”
陷害鄭棠?我何時想過要害她?我這麽做完全是爲了太後,與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的笑容裏仿佛藏着一根毒刺,戳得我的心生疼。我恍然大悟,原來他今天來看我,是因爲鄭棠受了委屈,所以找我讨回公道來了。
我越想越氣憤,轉身俯在案頭,飛快地寫着:“我不想太後因爲你的行爲生氣,這麽做不是爲你解圍,也不是陷害鄭棠。還望你弄清楚!”
放了禦筆,我将那張薄如蟬翼的宣紙朝他揮去。他一把抓過來仔細瞧着,那兩條眉毛好似能擰出水來,皺得一層蓋過一層。
“皇後以爲憑借母後的資曆會猜不到你的用意?”他三下五除二地撕碎了宣紙,那雪花般的碎屑紛紛揚揚朝我飄來,“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委屈極了,他竟然将我想得如此不堪!我豈是這樣機關算盡的宵小?!
不能哭!我一定不能哭!
我強忍着眼淚,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垂眸寫道:“我什麽也不想做。并且我要告訴你,過了今晚,以後别再對我發洩莫名的火氣。”
我如釋重負般呼出一口濁氣,心情因此平複了不少。藥效上頭,我隻覺眼前一陣眩暈,便直接敲了敲桌案,示意他自己看。
沒想到他隻撇了一眼,随即冷冷道:“皇後沒有資格這麽對朕說話。”
我的頭疼得越來越厲害,扶着額頭竟勉強笑了出來,吃力地用右手寫出一句話:“在我眼裏,你就不是皇帝,怎麽沒有資格。”
我知道這樣寫無異于在老虎身上拔毛,但我仍然不想在自己心底埋上一個疙瘩。果然,他的憤怒一點即着,臉紅得像喝醉酒的關公,聲音卻有着與臉上情緒不相符合的冷靜:“皇後可知,這句話足以誅滅九族。”
我輕輕颔首以示知曉。他随即挑眉反問:“既然知道,爲何還要觸朕逆鱗?”
我緩緩靠在金絲玉蘭花柔棉芯軟枕上,提筆寫道:“因爲在我眼裏,你隻是我的丈夫,夫妻之間,豈有所謂的隔閡尊卑?”
我再也不想與他争辯,緩緩躺了下去,心底竟覺得無比輕松。也許明天一早我就不是皇後了,不用再煎熬,也不用再被人誤解了。
我閉上了雙眼微笑着,耳畔卻傳來一句無比熟悉的話語。
“你放心,朕不會愛你。”
他不會愛我。
這句話,他在新婚之夜說過。對着滿殿光華的龍鳳花燭,對着彼此手中的合卺酒杯,對着幔帳重闱的錦繡宮殿,他望着我,這樣緩緩地說了出來。
而今晚,他又說了一遍,隻不過是在彼此激烈“争吵”之後。
我突然想到,這還是我第二次與他共同待在一起,原來兩年的時光竟過得如此迅速,就像指縫中的流沙,一晃眼便溜走了。
不知爲何,強忍的眼淚終于決堤而下,順着我的眼角徐徐滑落到錦被上。
我不願睜開雙眼看他,而他也終究沒有再說一句話,隻有我們彼此均勻的呼吸聲在空曠的大殿中依稀回響着。
“那天晚上就不該讓她出去玩,落了一身病不說,現在還……”
“你歎氣也沒用,皇命不可違,認命吧。”
認命?爹娘的太息一如宿命般無奈。難道我的一生就真的隻能耗在這詭谲的錦宮城了麽?我在心底止不住發恨,它毀掉了我所有的憧憬,讓我深陷爾虞我詐的謎團裏,卻永遠也擺脫不了。
我曾以爲隻要我安分守己,就不會有人找我麻煩,可如今看來,就算我無意争奪,也會有麻煩主動來找我。宛清的小産、玲珑的背叛、疑點重重的璧月,還有今晚喬序莫名而來的肝火。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朕去偏殿,皇後好生歇息吧。”
他的聲音聽來還是一樣平靜,比起接下來沉重的腳步聲,更讓我的心揪緊了。
還是一樣的場景,一樣的話語,仿佛彼此又回到了洞房花燭夜。
“他是怎樣一個人呢?”
尚在府邸待嫁時,我曾這樣偷偷問過宮洛。宮洛看着我的字迹,忍不住“撲哧”一笑:“回殿下的話,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有多好呢?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錦榻上,似有有穩健的腳步聲漸行漸近,龍涎香的氣息撲鼻而來。我深吸一口氣,想以此緩解心中的緊張。
我是不是即将見到這個“最好的人”了?他的眉眼如何?氣度又如何呢?
在我尚未準備充分的時候,他輕輕挑起了我的蓋頭。我看見了一雙波瀾不興的眼睛,璀璨卻沒有任何光彩。他這樣平靜地望着我,宛如一個挑剔的匠人迫察自己的作品。
我有些無所适從,低下了頭。
不過不得不承認,他真是一個俊朗的男子。
這個人就是我的丈夫了麽?
我忍不住再次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想到他的眼神依舊停在我的方向,沒有改變分毫。
他好像并不高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不知道他怎麽了,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似乎洞察了我的不安,順手端起那對合卺酒杯,将其中一隻遞給我,另一隻自己拿着。
可是過了許久他都沒有與我行合卺禮,而是望着我冷冰冰地說了一句:“你放心吧,朕不會愛你。”
在我的想象之中,我未來的丈夫一定會在新婚之夜對我許下白頭偕老的諾言,可是喬序并沒有,那句“朕不會愛你”就像一把枷鎖禁锢了我對愛情最美好的期許。
是的,他隻愛鄭棠,他要死守着他的所愛。
而我,也隻能死守着心底那個秘密,永遠懷念那張無法揭開的虎皮面具。
他就這樣走了,和新婚之夜一模一樣,隻剩我一個人守着殿中如臂粗壯的龍鳳花燭直到天明。
這對歡喜冤家,真是愛恨交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