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抒意的話猶如一支利箭又陡又急地向我射來，我的心猛然震動，兩年以來，這樣針尖對麥芒的情景還是頭一次出現。
玲珑今日的衣飾自然有違禮制，按照北燕朝的禮法，妃嫔拜見皇後時，若自身衣冠不整，應當衆脫掉外衣并罰跪兩個時辰以示懲戒。
可是玲珑素來患有風濕疾病，殿外春寒料峭，這樣跪着，隻怕她不會凍死也會因此壞了膝蓋。盡管我心疼她，卻不能說她的做法是遵照禮制的，因爲事實并非如此，我不能睜着眼睛說瞎話。
不管我怎樣回答，都會正中祁抒意的下懷。
我正苦惱，低眉看見玲珑窘迫難耐的模樣，突然計上心頭，提筆在紙上寫道：“拿針線和花樣來。”
宮洛應了聲“是”，默默轉入暖閣。我則自顧自走下玉階，一步步來到玲珑身邊，向她伸出我的雙手。玲珑在我身邊伺候多年，自然明白我這麽做，是想親自扶起她。她不禁格外惶恐，揚起一雙眼淚汪汪的眸子：“殿下……妾……”
我朝她點點頭，示意她千萬别怕。她愣了須臾，這才就着我的手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殿中一片嘩然。
宮洛捧着針線和花樣垂首走到我面前，道：“殿下，您要的東西奴婢拿來了。”
我微微一笑，趁玲珑的手還放在我的手心，于是順道寫下一句：“宮洛，爲餘采女的裙擺和袖口各縫上一朵乳白色的茉莉花。”
宮洛見了，臉上暈開一抹淺淡的笑意，回道：“奴婢謹遵殿下懿旨。”
“殿下……”玲珑的聲音有一絲顫抖，“奴……妾謝殿下隆恩……”
宮洛的針腳極其利落，将那些花朵縫得栩栩如生，就像清晨剛剛摘下的茉莉一樣，遠遠望去，花瓣上還帶着晶瑩剔透的露珠。
我則轉身回到鳳座上，寫下一段話賜給玲珑。
“‘縫上它們，你這身衣裳就有了點睛之筆’，”慎長萱将目光從玲珑手上收回，擡頭嫣然一笑，“桃粉配乳白，殿下在繪畫方面的造詣果然很深，嫔妾拜服不已。”
話音剛落，她突然站起來，鄭重地朝我屈膝行禮，铿锵有力道：“殿下母儀天下，您的大度也讓嫔妾拜服，殿下洪福齊天，嫔妾等願共添殿下福祉。”
她一帶頭，衆人紛紛跟着行禮，朗聲道：“殿下洪福齊天，嫔妾等願共添殿下福祉。”
她們這是做什麽？好好的又來這些虛禮了。
我趕忙擡手，示意她們趕緊坐下。衆人再次入座，宮洛在我耳畔提醒一句：“殿下，餘采女行完大禮，您該訓話賞賜了。”
我點點頭，這方面的經驗我相對豐富，去年宛清她們入宮拜見我時，我就給她們訓過話，無非命人讀一讀《女則》《女訓》和《列女傳》（1），再“說”一些“恪守婦道”、“開枝散葉”的話。輕車熟路之後，訓話進行得特别迅速，末了，我還将自己從母家帶來的《列女傳》賞給了玲珑。
“妾一一記下了，今後一定努力爲皇家開枝散葉，謹遵妃妾之道，用心侍奉陛下和殿下。”
玲珑再次伏地叩拜，起身靜候我的賞賜。可是我之前并不知道這件事情，沒有給她準備像樣的首飾和衣衫，臨時派人去庫房裏尋也顯得太敷衍了些。況且，我素來不喜歡臨時做決定。
那我賞些什麽呢？
對了，小廚房裏的飯菜！我本來也打算賞給她的，正好她今日來了。
我提筆在紙上寫下“飯菜”二字，宮洛會意退下，不消片刻，便領着十二名宮女緩緩走來，每個人手中都盛着中午剩下的菜品，飯菜的香氣随着她們的步伐慢慢飄散，肆意挑逗着我的神經。盤中鮮嫩的醬燒鵝仿佛正張開翅膀向我飛來，而那一條清蒸鲈魚似乎也朝我搖了搖它的尾巴，更别說那鮮筍酸菜雞和各式各樣的甜點了。
殿中再次一片嘩然。
“這……這些菜肴……”鄭棠看着自己面前的火燒驢肉，忙用手捂住口鼻，“都是殿下才能享用的，殿下賜給餘采女……似乎……不太合乎禮制呢。”
馮雨嘉勾了勾自己的唇角，道：“端裕娘娘您仔細瞧，這些菜肴似乎都是殿下用過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非但玲珑，大家的目光都紛紛投向了自己面前的菜肴。
“果然如此，殿下都吃過，那餘采女吃的不就是殿下剩下的飯菜麽？”
“你難道忘了她曾經是誰？隻怕她之前吃過不少呢，再吃一次又何妨？”
“也是，鳳儀宮的食材都是頂級的，餘采女真有口福。”
“我看不是有口福，而是殿下對她打一巴掌再摸一巴掌才是。”
……
竊竊低語再次傳來，玲珑看着那些飯菜，咬着嘴唇窘在原地，進又不是，退又不是。
我在她們議論紛紛時已将自己要說的話寫好，此刻，我隻是默默走到玲珑面前，一張一張地舉給她看。
“今天早上宮洛跟本宮說你出去了，本宮擔心你沒用午膳，特意給你留下。”
“這些菜肴沒有你做的好吃，本宮還是習慣吃你做的飯菜。”
“你住哪兒？”
玲珑的大眼一睜，輕輕嚅嗫起雙唇：“回殿下的話，妾住在交趾宮雪花閣。”
我點點頭，招來宮洛，将“說”過的話轉交給她，手中隻留下最後一張。
“改天本宮來你的住所，再給本宮做一頓飯菜好麽？”
玲珑潸然淚下，“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妾……妾謹遵殿下懿旨……侍奉殿下永遠是妃妾的職責所在……”
我微微一笑，再次親手扶起她，用自己的湘繡牡丹手絹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珠。她也不知是感激還是害怕，眼淚愈發洶湧。
祁抒意轉了轉自己手中的湯婆子，低眉曼聲道：“殿下都這麽大度了，餘采女要是再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呢？”
鄭棠看看妩媚多姿的祁抒意，又看看向我，一抹溫潤的笑色随即漫上她的雙頰：“都說哭一哭旺母家，餘采女是從鳳儀宮走出去的，這兒自然也算她的母家了。殿下您說是麽？”
玲珑慢慢地止了啜泣，我看着鄭棠，微笑地點了點頭。
“待會兒你親自帶人把飯菜送到餘采女的交趾宮吧，本宮乏了，讓她們都退下。”
我迅速在紙上寫下這句話，宮洛看了輕輕颔首，轉身朝衆人道：“殿下懿旨，今日乏了，各位娘娘小主各自回宮吧。”
衆人如蒙大赦，趕緊起身恭謹道：“是，妾等告退。”
我微笑地看着玲珑，轉身走進殿中。
【1】一部介紹中國古代婦女事迹的傳記性史書，也有觀點認爲該書是一部婦女史。共七卷。作者是西漢的經學家，目錄學家，文學家劉向，不過也有人認爲該書不是劉向所做，因此，目前流行的有的版本作者一處會标注佚名。也有人爲認爲，現在流傳的版本是後人在劉向所做版本之上又增加若幹篇得來的。
如此聰明的素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