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熾烈的陽光透過蛟珠紗輕輕灑在我身上。這觸感宛如兒時母親溫柔的愛撫,讓我幾多貪戀。
我不禁慵懶地翻了個身,鵝絨毛毯跟着身子轉動,将我裹得嚴嚴實實。殿中的地龍燒得正旺,我素來不耐熱,不由一腳蹬開毯子,涼意飕飕襲來,我如夢初醒,緩緩睜開了雙眼。
眼前又是百鳥朝鳳的純金榻頂,輕柔飄逸的天絲帏帳,而并非餘府錾刻的浮生百世繪。我的身旁也沒有溫柔體貼的母親,隻有十二名仕女相對跪坐在榻前,用手托着絲巾、漱盂、香茶和雪容膏恭謹地垂首候着。
宮洛跪在最前面,見我醒了,忙領着她們請安行禮。
咦?今天不是該由玲珑伺候我起床麽?怎麽是宮洛?我以爲自己花了眼,不由湊近她仔細看了看。宮洛以爲我想起床,趕緊往前膝行幾步,雙手捧起榻邊那雙精巧的蜀錦繡鞋,恭謹道:“殿下您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吧。”
直到再次聽見宮洛的聲音,我才回過神來,這的确不是玲珑啊!
見我久久不予回應,宮洛忍不住擡頭問道:“殿下您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麽?”
既然她都這麽問了,我索性回身伏案寫道:“本宮沒有不舒服,就是奇怪怎麽今天是你伺候本宮,玲珑呢?”
我把這張宣紙舉到宮洛面前,她隻匆匆掃了一眼,便迅速低下頭去:“玲珑妹妹她……”
她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還是……
我突然大駭,昨天上午在翠華宮,喬序聽信鄭棠的挑撥,已經對玲珑産生了懷疑,那昨晚該不會……天啊!我爲什麽還要玲珑給他送信?豈非将玲珑送入虎口?
想到這兒,我幹脆把紙筆一丢,直接握住宮洛的手迅速寫道:“她是不是被人押進宮正司嚴刑拷打了?!”
宮洛被我抓得生疼卻不敢哼一聲,忙道:“殿下别急,玲珑妹妹隻是臨時有事出去了,不能伺候殿下起床,這才囑托奴婢代勞。您放心,沒有人把她押入宮正司,她現在很安全,等她回來您就能見到她了。”
這是真的麽?我将信将疑,宮洛沒有看我,隻是垂眸回道:“殿下,奴婢所言句句屬實,還望您相信奴婢。”
宮洛的語氣格外誠懇,更何況她說話向來有理有據,想必也不會騙我。我于是點點頭,不再刨根問底。她松了口氣,一邊爲我穿鞋,一邊輕聲說着:“等殿下梳洗完畢就可以直接用午膳了,太後已經吩咐了六宮,今日隻有昏省。”
我歪頭看着窗外金光閃閃的太陽,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睡了這麽久,不過奇怪的是,爲什麽沒人叫醒我?就算玲珑出去了,宮洛她們呢?
我正疑惑,宮洛已轉身将鳳袍呈來。她徐徐抖開赤金蜀錦緞面的百鳥朝鳳齊胸襦裙,在我的胸前比了又比,道:“殿下,陛下臨走前特意吩咐奴婢,讓殿下今日穿這身衣裳。”
我看着陽光下熠熠生輝的襦裙,又看看宮洛,輕輕搖頭表示疑惑——這身衣裳不算正式,又不算尋常,爲什麽非要今天穿?
我以爲自己能從宮洛臉上看出答案,可是宮洛始終沉着自己的呼吸,除了恭謹還是恭謹。
我不禁嘟了嘟嘴,心想喬序又在玩什麽花樣?饒是不悅,我還是朝宮洛輕輕颔首,默許她爲我穿好衣裳。
用午膳時,所有菜品都不如從前那般細膩爽口,自然不是玲珑做的,我也吃得興味索然,而且直到現在都沒看見她的影子,以前她從來不會離開我片刻,怎麽今天出去這麽久?午膳時間都過了,她可用了午膳?
我招來宮洛,命她把剩餘的飯菜存入小廚房,等玲珑回來再給她享用。既然這些都不是她做的,那等她吃過以後,肯定又能笑着跟我說出不少差别,想想便覺得頗有生趣。
日晷偏移,轉眼已到黃昏時分,六宮妃嫔們陸續到來。宮洛附在我耳畔輕聲絮語:“殿下,陛下今早還吩咐,穆才人需要靜心調養,以後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我點頭以示知曉,既然大家都到了,怎麽玲珑還不回來?
我越想越着急,連忙拉住宮洛的手寫道:“你不是說玲珑隻是出去一會兒嗎?這都整整半天了,她到底去了哪裏?你們快去找找。”
宮洛往後退了一步,眉眼低垂,輕聲道:“殿下别急……”
話音未落,她突然把頭轉向殿門,我也跟着看過去,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那是玲珑!
她回來了!可是卻穿着一身豔麗的服飾,烏黑秀麗的長發绾成了溫順的倭堕髻,一支金钗别在發間,流蘇随步伐一搖一擺,臉上還洋溢着細膩柔和的光彩。
她見我看着她,即刻垂下臻首,就像她每次侍奉我那般畢恭畢敬。
她緩緩朝我走來,殿中不時有人發出低微的輕笑,“稀稀疏疏”仿佛草叢中的促織歌聲,聽得我心底發毛。
寶林馮雨嘉更是直言譏諷:“本主以爲餘采女新承恩澤,沒空給殿下請安呢,沒想到還是來了,真是主仆情深啊。”
餘采女?
難道她說的是玲珑嗎?可是看這光景,不是玲珑又是誰?
我的心仿佛被誰掏空一般,什麽也不敢去想。殿中妃嫔紛紛用訝異又懷疑的眼神看着我,才人柳含煙大着膽子問道:“殿下,從您今日的裝束來看,您對此事并非一無所知啊,不然爲何會穿這件既非正式又非尋常的衣服?”
她說得沒錯,按照北燕朝的規矩,但凡皇後接受妃嫔朝拜,彼此都必須盛裝出席,而采女是宮女晉封的專屬封号,位列正八品,皇後按理不必正裝,但爲了顯示天家恩德,通常也要精心打扮一番。
我恍然大悟,不禁回頭望着宮洛,她的臉上這才稍有一絲歉疚,看來她早就知道此事。我突然感到一陣哀涼,再想起這大半天來宮人們那些異常的舉動,看來不僅是她,隻怕整個鳳儀宮,包括太後都在瞞着我吧。
可是爲何偏偏瞞着我呢?如今這樣的局面,我要如何應對?
“柳小主多慮了,殿下正是因爲知曉此事,才特意這樣打扮。”
好在宮洛機敏,很快替我化解了危機。我下意識地把目光彙集在玲珑身上,對視的霎那,她趕緊俯身叩首:“妾身采女餘氏參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采女餘氏……
直到親耳聽見她說出這四個字,我才确信馮雨嘉所言不虛。才過去短短一夜,她就真的成爲喬序的妃嫔了。此刻,我竟不知心底是何滋味,驚訝、疑惑、擔憂這些複雜的情緒猶如一座又一座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根本來不及思考,眼前最棘手的問題是,以前妃嫔向我行禮,都是玲珑替我扶起她們,現在輪到她親自向我行禮了……
要不我親自扶起她吧?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搭上椅子邊沿,臀部還沒離開座位,宮洛便箭步上前,替我扶起玲珑,溫聲道:“殿下懿旨,餘采女免禮。”
呼——我長長舒出一口氣,總算解決了第一個難題。
“妾身謝殿下隆恩。”
玲珑就着宮洛的手盈盈起身,擡眼怯怯地望着我,那受寵若驚的模樣着實我見猶憐。
馮雨嘉看在眼裏,不免小聲嘀咕一句:“瞧她那一臉狐媚相,十足的趁人之危!真是可憐了穆小主。”
“噓——”與她同住瑞祥宮的寶林朱蓉兒吓得大氣也不敢出,連忙勸道,“姐姐,她現在是新寵,咱們得罪不起,更何況還有殿下在呢,慎言,慎言!”
一直沒有說話的鄭棠不禁微微一笑:“朱寶林所言正是,殿下都沒有怪罪,馮寶林何苦義憤填膺爲穆才人抱不平?”
她話音剛落,很快轉頭看我,笑道:“想必就算穆才人知道了,也能理解殿下的良苦用心吧。”
我的良苦用心?我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麽,又不知如何回答,隻能看着她的雙眼。玲珑聽罷,臉色微微一變,急忙道:“端裕娘娘此言差矣,穆小主要理解的人不是殿下而是陛下,是陛下封的妾身,與殿下無幹。”
鄭棠臉上的笑意不減分毫,不緊不慢地反問道:“是麽?那這麽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餘采女自己的主意了?當初你瞞着殿下與本宮偷領璧月的月錢,如今又處心積慮地成爲陛下的嫔禦,隻怕穆才人小産一事與你也脫不了幹系吧?”
玲珑又驚又怒,卻不敢發作,隻能咬牙道:“天地良心,端裕娘娘何故信口開河,污蔑妾身?!”
我也有些不悅,憤憤地盯着鄭棠,想讓她給個說法。她果然聰明,趕緊搭上侍女恩善的手起身朝我行禮,畢恭畢敬道:“啓禀殿下,嫔妾沒有别的意思,隻是單純覺得迷惑。您也知道,這些年來在鳳儀宮裏,餘采女的地位都快趕上半個主子了,您隻與她親厚,焉知底下的宮女太監作何感想呢?嫔妾鬥膽揣測,您一定不知道璧月和她是真正的拜把子姐妹吧?”
玲珑與璧月是拜把子姐妹?我怎麽不知道這件事情?
我迷惑地看着她,而她也趕緊跪下,分外誠懇道:“殿下,妾身當初父母雙亡流落街頭,是璧月姐姐與她的母親收留了妾身,這您是知道的,至于妾身與她拜了把子,是因爲妾身以爲此事無關緊要,這才沒有跟您提起。”
祁抒意抱着懷中的彩繪琺琅湯婆子,一雙粉靴踩在地爐上,一上一下打着節拍,輕聲笑道:“不就是拜把子姐妹麽,這又不能說明什麽,端裕娘娘何故爲難餘采女?”
鄭棠微微一笑,容顔明媚如霞:“本宮是擔心她花言巧語蒙騙殿下,不然你看她的衣裳,一個口口聲聲說自己把殿下放在心底的人,怎會穿着斑斑點點的衣服前來請安?這就是她所謂的尊重?”
【1】促織:蟋蟀
你們覺得玲珑有沒有嫌疑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