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翠華上

玲珑爲我換好了衣服,又給我重新梳妝,這才引着我往翠華宮去。

我到的時候,翠華宮的偏殿裏意外地聚滿了各宮妃嫔。我的丈夫喬序,正陰沉着臉一動不動地坐在主位上,他的身側還站着太後身邊的雲蘿姑姑。

衆人見我走進來,趕忙起身朝我行禮。

“殿下萬福金安。”

在北燕朝,隻有皇後才能被人稱爲“殿下”,其他妃嫔再得寵,都隻能尊稱一聲“娘娘”,正三品貴嫔以下的妃嫔甚至隻能稱爲“小主”。

我擡了擡手示意她們起身,又向喬序行了大禮,才直徑朝他身邊空着的座位走去。

我斂裾落座,殿中片刻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每位妃嫔都正襟危坐,那一張張或美豔或清秀的臉上浮動着若隐若現的不安,仿佛翠華宮即将面臨一場無法逃脫的劫難。

這是怎麽了?

我回首望着玲珑,想得到答案,不知道玲珑是不是沒看懂我的意思,隻朝我搖了搖頭。

我也不願意多想,一轉頭,注意力就被身旁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吸引了。

我不會說話,每每想表達什麽都隻能用毛筆寫出來。久而久之,各宮都爲我準備了上好的筆墨紙硯,以備我“親臨”她們宮殿時訓話所用。可我從來不去看她們,除了太後的頤甯宮,便隻常常來穆才人的翠華宮。

對了,這支湘妃玉竹的兔豪毛筆還是我送給穆才人的呢。

好久沒用了,不知道手感有沒有變?

我忍不住伸手拿起它把玩。

“放下!”

我吓了一跳,毛筆即刻掉在了鵝絨地毯上,灑了一地黝黑的濃墨,有幾滴還沾在了我的衣襟與袖口,漸漸融進我正黃色的柔滑衣料中。

玲珑極有眼見,看喬序沒有怪罪的意思,便趕緊上前将它拾起,恭謹地放在了筆挂上。

我悻悻地收了手,回頭看見喬序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一口吃下去。

“皇後急什麽?待會兒自然有你寫的!”

皇後!他又叫我皇後!

我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回過頭去坐好,不再搭理他。

咦?我環視殿中,發現竟然少了一個人。

穆才人呢?這是她的宮殿,她怎麽不在這兒?

我還沒有想通,就有一位太醫從暖閣裏急匆匆地跑了出來。

“陛下……”

他噙着眼淚“噗通”一聲跪下。

“微臣無能……穆小主腹中的皇嗣……保不住了……”

什麽?!

我驚得一下子從梨花木烤藍彩漆的敞椅上跳了下來。對比我如此激烈的反應,喬序反而顯得鎮定自若,隻緊緊地攥了攥拳頭而後松開。

“朕知道了。”

自己的孩子沒了,他居然能夠穩坐泰山?!

我震驚地望了他一眼,一心隻想着穆才人的安危,轉身就往暖閣走。

“站住!”

喬序朝我大喝一聲,仿佛把一腔怒火都發在了我身上。我沒好氣地停下腳步,用手指了指暖閣,示意他我要進去看望穆才人。

“不許進去!玲珑,扶皇後回來坐好。”

爲什麽不讓我進去?!

我睜大了雙眼驚奇地看着他,就像看着早市上耍把戲的野猴子,而這隻蠻橫的野猴子也死死地瞪着我。眼看一場“激戰”即将一觸而發,玲珑忙在身後扯了扯我的袖子,輕聲道:“殿下,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

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要是真的得罪了喬序,以他“睚眦必報”的性格,恐怕永遠不讓我見穆才人了。爲了見到宛清,我姑且不和他計較。

我輕輕咬着自己的下唇,轉身利索地坐在了座位上。喬序也不再看着我,隻将目光悉數投在單太醫身上。

“你告訴朕,穆才人的皇嗣爲何不保?”

“回陛下的話,從才人的脈象來看,是因爲接觸了大量緻使滑胎花草,皇嗣才保不住的。”

“花草?”喬序的雙眉抖了抖,“朕記得自從穆才人懷孕以來,就已經把翠華宮的花草都撤走了,哪兒來的花草?”

“不一定要花草的枝葉,聞到熏過的香氣也有可能。陛下,微臣可否逐一檢查才人的衣飾碗筷?”

喬序點了點頭,命穆才人的貼身侍女将她的家當從暖閣一一搬了出來。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

其中一件是我上個月給她的大氅!

單太醫逐一檢查着,身邊的鍋碗瓢盆都被他一一否了個遍,直到他聞到那件銀色水貂毛大氅的氣味,才像打了雞血似的驚叫了一聲。

“陛下!”

他這一叫,幾乎把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更是愕然不止。

“啓禀陛下,這大氅熏過很濃的薰衣草香!”

單太醫這句話如同當頭棒喝,打得我暈頭轉向。這件大氅我頭一次穿就贈予了穆才人!況且我從來不愛什麽香什麽粉的,哪兒來的薰衣草香?!

“薰衣草?這不是安神助眠的麽?”

“回陛下的話,薰衣草确實能安神助眠,但同時也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若孕婦接觸了,尤其長期處在香氣之中,便易滑胎早産。”

喬序又握緊了他的拳頭:“朕……知道了。”

“陛下,這大氅成色極好,穆才人怎會有這麽貴重的東西?”

坐在喬序左側下方的端裕夫人悠悠開了口。

我循聲望去,隻見她一襲金橘色百褶穿花對襟襦裙罩身,雙髻高绾,對簪娉婷,仿佛穿着一身明媚的月光,溫和又不失華麗。

都說高麗國出美人,直到見了她,我才明白此話不假。

在我嫁給喬序之前,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妻室。而他的王妃,不是别人,正是高麗宗室女鄭棠。傳言當初滿朝皇子都想娶她,不僅僅因爲她絕世的容顔,更因爲她身後高麗王朝的勢力,這可是奪嫡絕佳的籌碼。

鄭棠最終選擇了皇二子喬序。民間傳言他們倆鹣鲽情深,不管去哪兒都是出雙入對。鄭棠多年無出,喬序就把某位難産死去的侍妾生下的兒子過繼給了她,作爲她今後登上後位的籌碼。

可惜,我出現了。

兩年前,一頂鳳輿擡着我入主鳳儀宮,我成了北燕朝史上年齡最小的皇後,也成了北燕朝惟一一位啞女皇後。

我常在想,如果沒有我,皇後肯定是鄭棠吧?

可是哪有那麽多如果。

“這……這大氅是……是皇後殿下賞給我家才人的。”

“皇後?”

我對這兩個字十分敏感也十分反感,每每在沉思時聽到它,總要冷不丁吓一跳。這一次也毫不例外。

“皇後,這是你的東西麽?”

喬序轉頭看着我,他的面癱臉終于有了變化,變得震怒而驚愕。

我點了點頭,表示這确實是我的大氅。可想想又覺得哪裏不對,我已經送給她了,自然不是我的東西,便又搖了搖頭。

“皇後什麽意思?!”

喬序的眼底仿佛要逼出血來,怒火一陣猛似一陣地往外噴。我咬了咬嘴唇,提筆寫下了方才的意思。

他眼底的精光一轉,看着我隻問:“送給穆才人之前皇後穿過嗎?”

“頭一次穿就給她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爲什麽會有香味。”

我一口氣把心底想的全寫了下來,拍了拍我倆中間的桌子,示意他仔細看看。

他的眼神即刻變得狐疑起來,甚至還有一絲玩味。他忍不住輕笑着問了一句:“皇後怎麽證明?”

怎麽證明?

這還用證明嗎?!

他見我有些急了,笑得愈發輕快,那般詭異的笑容裏還帶着一絲輕蔑。我一下子怒發沖冠,索性寫道:“不用證明!”

“不用證明?”

喬序又沉下臉來:“凡事都講證據,空口無憑,朕憑什麽相信皇後?”

憑什麽相信我?

我咬咬牙,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不信就算了!

“陛下……奴婢有件事情相告……”

喬序和我同時低下頭去看着穆才人的貼身侍女,隻見她渾身微微發抖,還不時擡起頭來看我。我迎上她的目光,想用眼神問她何爲如此,她卻迅速低下頭去。

“你說。”

“啓禀陛下,殿下把大氅賞給小主之後,第二天又派人将大氅拿了回去,直到傍晚時分才送回來。送回來之後……”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不停地用手絞着裙子,顯然十分緊張。

我又驚又怒,忍不住踢了踢椅子的邊角來表達我的委屈和驚愕。可我越是這樣,喬序就越不搭理我。他隻瞥了我一眼,又伸手揉了揉額角,示意她繼續說下去,仿佛在聽一個有趣的故事,那般意猶未盡。

“送回來之後……就有了……這種味道。”

“皇後。”

喬序的聲音平穩得可怕,甚至還帶着一絲陰柔,宛如七月間廊下吹來的秋風,寒意逼人。他從來沒用這樣的語氣叫過我,玲珑顯然也被他的平靜吓了一跳,忙在我身後輕輕扯了扯我的廣袖,暗示我靜下心來好好回話。

“朕想聽聽皇後的解釋。”

我咬着嘴唇憤憤不平地看了他一眼,壓下一肚子的驚愕與委屈,低頭在宣紙上一筆一劃的寫起來。

“第一,我沒有派人把大氅拿回去;第二,我不愛香不愛粉,不會熏香。”

我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朝他擡了擡下巴。喬序低眉端詳着我的筆迹,輕輕地笑了笑。

“皇後說她沒有派人把大氅拿回去,你既如此說,是誰拿走的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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