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的時候,翠華宮的偏殿裏意外地聚滿了各宮妃嫔。我的丈夫喬序,正陰沉着臉一動不動地坐在主位上,他的身側還站着太後身邊的雲蘿姑姑。
衆人見我走進來,趕忙起身朝我行禮。
“殿下萬福金安。”
在北燕朝,隻有皇後才能被人稱爲“殿下”,其他妃嫔再得寵,都隻能尊稱一聲“娘娘”,正三品貴嫔以下的妃嫔甚至隻能稱爲“小主”。
我擡了擡手示意她們起身,又向喬序行了大禮,才直徑朝他身邊空着的座位走去。
我斂裾落座,殿中片刻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每位妃嫔都正襟危坐,那一張張或美豔或清秀的臉上浮動着若隐若現的不安,仿佛翠華宮即将面臨一場無法逃脫的劫難。
這是怎麽了?
我回首望着玲珑,想得到答案,不知道玲珑是不是沒看懂我的意思,隻朝我搖了搖頭。
我也不願意多想,一轉頭,注意力就被身旁桌案上的筆墨紙硯吸引了。
我不會說話,每每想表達什麽都隻能用毛筆寫出來。久而久之,各宮都爲我準備了上好的筆墨紙硯,以備我“親臨”她們宮殿時訓話所用。可我從來不去看她們,除了太後的頤甯宮,便隻常常來穆才人的翠華宮。
對了,這支湘妃玉竹的兔豪毛筆還是我送給穆才人的呢。
好久沒用了,不知道手感有沒有變?
我忍不住伸手拿起它把玩。
“放下!”
我吓了一跳,毛筆即刻掉在了鵝絨地毯上,灑了一地黝黑的濃墨,有幾滴還沾在了我的衣襟與袖口,漸漸融進我正黃色的柔滑衣料中。
玲珑極有眼見,看喬序沒有怪罪的意思,便趕緊上前将它拾起,恭謹地放在了筆挂上。
我悻悻地收了手,回頭看見喬序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一口吃下去。
“皇後急什麽?待會兒自然有你寫的!”
皇後!他又叫我皇後!
我白了他一眼,自顧自地回過頭去坐好,不再搭理他。
咦?我環視殿中,發現竟然少了一個人。
穆才人呢?這是她的宮殿,她怎麽不在這兒?
我還沒有想通,就有一位太醫從暖閣裏急匆匆地跑了出來。
“陛下……”
他噙着眼淚“噗通”一聲跪下。
“微臣無能……穆小主腹中的皇嗣……保不住了……”
什麽?!
我驚得一下子從梨花木烤藍彩漆的敞椅上跳了下來。對比我如此激烈的反應,喬序反而顯得鎮定自若,隻緊緊地攥了攥拳頭而後松開。
“朕知道了。”
自己的孩子沒了,他居然能夠穩坐泰山?!
我震驚地望了他一眼,一心隻想着穆才人的安危,轉身就往暖閣走。
“站住!”
喬序朝我大喝一聲,仿佛把一腔怒火都發在了我身上。我沒好氣地停下腳步,用手指了指暖閣,示意他我要進去看望穆才人。
“不許進去!玲珑,扶皇後回來坐好。”
爲什麽不讓我進去?!
我睜大了雙眼驚奇地看着他,就像看着早市上耍把戲的野猴子,而這隻蠻橫的野猴子也死死地瞪着我。眼看一場“激戰”即将一觸而發,玲珑忙在身後扯了扯我的袖子,輕聲道:“殿下,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
也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要是真的得罪了喬序,以他“睚眦必報”的性格,恐怕永遠不讓我見穆才人了。爲了見到宛清,我姑且不和他計較。
我輕輕咬着自己的下唇,轉身利索地坐在了座位上。喬序也不再看着我,隻将目光悉數投在單太醫身上。
“你告訴朕,穆才人的皇嗣爲何不保?”
“回陛下的話,從才人的脈象來看,是因爲接觸了大量緻使滑胎花草,皇嗣才保不住的。”
“花草?”喬序的雙眉抖了抖,“朕記得自從穆才人懷孕以來,就已經把翠華宮的花草都撤走了,哪兒來的花草?”
“不一定要花草的枝葉,聞到熏過的香氣也有可能。陛下,微臣可否逐一檢查才人的衣飾碗筷?”
喬序點了點頭,命穆才人的貼身侍女将她的家當從暖閣一一搬了出來。
我的眼前突然一亮!
其中一件是我上個月給她的大氅!
單太醫逐一檢查着,身邊的鍋碗瓢盆都被他一一否了個遍,直到他聞到那件銀色水貂毛大氅的氣味,才像打了雞血似的驚叫了一聲。
“陛下!”
他這一叫,幾乎把殿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我更是愕然不止。
“啓禀陛下,這大氅熏過很濃的薰衣草香!”
單太醫這句話如同當頭棒喝,打得我暈頭轉向。這件大氅我頭一次穿就贈予了穆才人!況且我從來不愛什麽香什麽粉的,哪兒來的薰衣草香?!
“薰衣草?這不是安神助眠的麽?”
“回陛下的話,薰衣草确實能安神助眠,但同時也有活血化瘀的功效。若孕婦接觸了,尤其長期處在香氣之中,便易滑胎早産。”
喬序又握緊了他的拳頭:“朕……知道了。”
“陛下,這大氅成色極好,穆才人怎會有這麽貴重的東西?”
坐在喬序左側下方的端裕夫人悠悠開了口。
我循聲望去,隻見她一襲金橘色百褶穿花對襟襦裙罩身,雙髻高绾,對簪娉婷,仿佛穿着一身明媚的月光,溫和又不失華麗。
都說高麗國出美人,直到見了她,我才明白此話不假。
在我嫁給喬序之前,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妻室。而他的王妃,不是别人,正是高麗宗室女鄭棠。傳言當初滿朝皇子都想娶她,不僅僅因爲她絕世的容顔,更因爲她身後高麗王朝的勢力,這可是奪嫡絕佳的籌碼。
鄭棠最終選擇了皇二子喬序。民間傳言他們倆鹣鲽情深,不管去哪兒都是出雙入對。鄭棠多年無出,喬序就把某位難産死去的侍妾生下的兒子過繼給了她,作爲她今後登上後位的籌碼。
可惜,我出現了。
兩年前,一頂鳳輿擡着我入主鳳儀宮,我成了北燕朝史上年齡最小的皇後,也成了北燕朝惟一一位啞女皇後。
我常在想,如果沒有我,皇後肯定是鄭棠吧?
可是哪有那麽多如果。
“這……這大氅是……是皇後殿下賞給我家才人的。”
“皇後?”
我對這兩個字十分敏感也十分反感,每每在沉思時聽到它,總要冷不丁吓一跳。這一次也毫不例外。
“皇後,這是你的東西麽?”
喬序轉頭看着我,他的面癱臉終于有了變化,變得震怒而驚愕。
我點了點頭,表示這确實是我的大氅。可想想又覺得哪裏不對,我已經送給她了,自然不是我的東西,便又搖了搖頭。
“皇後什麽意思?!”
喬序的眼底仿佛要逼出血來,怒火一陣猛似一陣地往外噴。我咬了咬嘴唇,提筆寫下了方才的意思。
他眼底的精光一轉,看着我隻問:“送給穆才人之前皇後穿過嗎?”
“頭一次穿就給她了,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爲什麽會有香味。”
我一口氣把心底想的全寫了下來,拍了拍我倆中間的桌子,示意他仔細看看。
他的眼神即刻變得狐疑起來,甚至還有一絲玩味。他忍不住輕笑着問了一句:“皇後怎麽證明?”
怎麽證明?
這還用證明嗎?!
他見我有些急了,笑得愈發輕快,那般詭異的笑容裏還帶着一絲輕蔑。我一下子怒發沖冠,索性寫道:“不用證明!”
“不用證明?”
喬序又沉下臉來:“凡事都講證據,空口無憑,朕憑什麽相信皇後?”
憑什麽相信我?
我咬咬牙,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不信就算了!
“陛下……奴婢有件事情相告……”
喬序和我同時低下頭去看着穆才人的貼身侍女,隻見她渾身微微發抖,還不時擡起頭來看我。我迎上她的目光,想用眼神問她何爲如此,她卻迅速低下頭去。
“你說。”
“啓禀陛下,殿下把大氅賞給小主之後,第二天又派人将大氅拿了回去,直到傍晚時分才送回來。送回來之後……”
她沒有再說下去,而是不停地用手絞着裙子,顯然十分緊張。
我又驚又怒,忍不住踢了踢椅子的邊角來表達我的委屈和驚愕。可我越是這樣,喬序就越不搭理我。他隻瞥了我一眼,又伸手揉了揉額角,示意她繼續說下去,仿佛在聽一個有趣的故事,那般意猶未盡。
“送回來之後……就有了……這種味道。”
“皇後。”
喬序的聲音平穩得可怕,甚至還帶着一絲陰柔,宛如七月間廊下吹來的秋風,寒意逼人。他從來沒用這樣的語氣叫過我,玲珑顯然也被他的平靜吓了一跳,忙在我身後輕輕扯了扯我的廣袖,暗示我靜下心來好好回話。
“朕想聽聽皇後的解釋。”
我咬着嘴唇憤憤不平地看了他一眼,壓下一肚子的驚愕與委屈,低頭在宣紙上一筆一劃的寫起來。
“第一,我沒有派人把大氅拿回去;第二,我不愛香不愛粉,不會熏香。”
我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朝他擡了擡下巴。喬序低眉端詳着我的筆迹,輕輕地笑了笑。
“皇後說她沒有派人把大氅拿回去,你既如此說,是誰拿走的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