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生下我的時候,半晌聽不見我的哭聲,所有人都以爲我是一個死胎,打算把我丢進深山老林裏。穩婆把我抱走的時候,娘親萬分不舍,忍不住親了親我的額頭,我睜開雙眼咧嘴朝她微笑,這才意外地撿回一條命。
爹爹有一妻三妾,所有人都生了兒子,唯獨缺一個女兒。
我的到來無疑讓他既驚喜又遺憾。他疼極了我這個不會說話的嫡女,時常帶我騎馬射箭、教我寫字畫畫,又讓母親和姨娘們教我女工。我喜歡箜篌,他就專程從宮中的樂府裏聘請了司樂教我彈奏。
假使一個人在某方面天生不足,那他在另一方面一定出類拔萃。就像我不會說話,字卻寫得特别好。楷書、隸書、草書各種字體,駕馭得爐火純青。爹爹時常把我的字拿出去向他的幕僚們炫耀,娘親卻因此氣得怔忡,埋怨爹爹太過招搖,隻恐爲我引來不好的名聲。
果然人怕出名豬怕壯,我的名聲傳到了皇帝那兒,也不知那天爹娘是悲是喜,總是又哭又笑的。府裏來了很多人,一開始是白胡子飄來飄去的老太監,接着又是青衣藍衫的王公大臣,直到夜裏他們才陸陸續續地散去。
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隻一味地躲在房間裏不肯出來。
哥哥們告訴我,我要嫁人了。
嫁人?嫁給誰?
當然是嫁給當今聖上啊!
姨娘們一個個眉開眼笑,說娘親好福氣,生了個皇後女兒。娘親表面應承着,背地裏卻偷偷抹眼淚。
我不明白,我才十一歲,怎麽就要嫁人了?
可一切還來不及細想,第二天,我住的地方就被宮裏來的禦林軍死死包圍了,任何人想見我,都必須經過皇帝的允許。而我也不準擅自離開自己的院落,就算吃了晚飯在府邸遛圈,身後也有一大群女官跟着。
這簡直是要了我的命。
日複一日地學習宮規禮儀,我在心裏叫苦不疊,但這并不阻止我驚人的學習速度。女官們對我交口稱贊,我也樂得和她們成爲朋友,用膳的時候讓她們和我同桌,卻把她們吓了一跳,直呼不敢。
我覺得真沒意思。
還好這樣枯燥的日子終于在某個紅霞漫布的黃昏結束了。我像一個木偶任由女官們擺弄着,她們爲我穿上鳳冠霞帔,我小小的身子縮在華麗寬敞的衣冠裏,踩着高高的鞋履,一步一步走向那頂紫藤木純金錾刻浮雕鳳凰版輿。
可是娘親呢?爹爹呢?他們在哪兒?
我左看右看也沒有見到他們,我想大喊“爹爹”和“娘親”,直到張嘴才想起自己不會說話。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哭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渴望說話,渴望發出自己的聲音。
是不是今後再也見不到他們了?誰陪我騎馬?誰教我刺繡?誰和我練字?
我越哭越傷心,一名女官機警地說哭一哭旺母家,餘家今後一定洪福齊天。
是這樣麽?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自己在這鳳儀宮中已經待了兩年有餘。兩年了,我好想爹爹和娘親啊。我不喜歡這兒,不喜歡每天清早和傍晚有人向我“晨昏定省”;也不喜歡穿着裏三層外三層的衣服接受萬民朝拜;更不喜歡我那個永遠冰山臉的面癱丈夫。
他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隻會“皇後”、“皇後”的叫我,讓人讨厭。
哼!我的名字有那麽難記麽?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從來不知道我叫什麽。
“肩若削成,腰若約素。”(1)
我叫餘約素。
爹爹說,這個名字是我自己決定的。
也不知他聽哪位道士說,我須得三歲了再起閨名,否則就會折損壽數。爹爹吓壞了,我是他的老來女,他怎麽舍得?于是他趕緊把拟好的名字全部銷毀,一直等到我三周歲這天,才将住持開光的名字放在桌上,等我抓阄。
我抓來抓去最後都扔在了地上,自己拿起筆亂畫起來。爹爹和娘親有些急了,卻不敢上前奪走我手中的毛筆,隻好大老遠請了道士來看。
那個道士看着我,又看看我寫的“字”,竟然笑了起來。
他說此女命主極貴!
我聽了并不開心,什麽貴不貴的,我又不是早市上的大白菜,還要估價叫賣麽?
可是爹爹和娘親還是客氣地送他走了,并且給了他許多錢财,原因是他認出了我寫的那兩個“字”。
“約素。”
太後也很喜歡我的名字,每次我去頤甯宮給她請安,她總是親昵地叫我“素素”,給我許多好吃的點心,讓我陪她練字下棋,偶爾還會聽我彈箜篌。
她待我就像娘親待我一樣好,但她比娘親多了一份華貴和淩厲,讓人莫名生出遙遙的距離感。
說實話,我也有點怕她某些“不爲人知”的一面。
比如,拿我的名字教育我那個面癱丈夫。
“思弘豐耗之制,以惇約素之風。”(2)
“家雖豐腴而自處約素,常以惜福教家。”(3)
我這才知道自己胡亂起的名字,原來還有節儉樸素的意思。
更可怕的是,每每我這個丈夫做了什麽“奢侈浪費”的事情,她就會勒令他來我的鳳儀宮和我一起睡覺。
我的天啊!難道他看見我就能想起節儉和樸素了麽?
他才不會呢!
所以每次他來,我就讓他一個人睡在主殿的大床上,自己則在偏殿聚齊宮女太監,和他們下棋玩樂。
這樣每到半夜,他就一個人回他的乾清宮睡覺了。
法子屢試不爽,我也樂得清閑自在。
“殿下。”
一個娉娉袅袅的身影繞過紫檀木天絲挑繡鳳凰挂屏,緩緩地朝我走來。這兒的人連走路姿勢都一模一樣,甚至連何時下跪、何時起身都整齊統一得可怕。
我如夢初醒,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正伏在案邊發呆,連宣紙上染了一大團墨汁也沒有發覺。
哎呀!好好的一幅字又廢了。
我有些沮喪地嘟了嘟嘴,擡頭看着來人,直接搖了搖手。
眼前的人是我身邊的四位大宮女之一,名叫玲珑,這個名字還是喬序賜給她的。
嗯,喬序就是我那個面癱丈夫。
玲珑知道我搖手的意思是免禮,便定定地站在了我面前。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低聲道:“殿下,陛下請您去翠華宮一趟。”
翠華宮是北燕朝錦宮城最北端的宮殿,規模不大也很雅緻,那兒還住着一位和我很要好的穆才人。她是去年春天選秀進宮的,長我一歲,樣子生得很是可愛。我貪玩在宮裏放風筝,那隻風筝不小心落進她宮裏了,我倆因此結緣。
可是自從她懷上龍嗣之後,喬序就不準任何人擅自接近她了,連太後也格外看重,隔三岔五地派人噓寒問暖。
也是,喬序二十四歲,隻有一子一女,皇嗣稀薄,難免會看重她。
我上一次見她,還是在二月二龍擡頭的那天。
她帶着自己的侍女在萬香園散步,餘雪未消,我見她衣服穿得甚少,就把自己的銀色水貂毛大氅給了她。分别的時候,玲珑還看着她的背影說真是好福氣。
我不明白,懷孕之後既不能動又不能跑,哪裏是好福氣了。
“殿下?”
玲珑見我沒有任何反應,不由得又叫了我一聲。
啊?什麽?
我不會說話,隻能用眼神告訴她我聽見了。
她松了一口氣,又問:“殿下,奴婢給您準備轎攆嗎?”
說來我也很久沒有見到穆才人了,就點了點頭。
【1】出自曹植《洛神賦》
【2】出自《宋書?後廢帝紀》
【3】清朝袁賦誠的《睢陽尚書袁氏家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