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歲月如何變遷,也不管時局如何變化,摘星樓頂樓還是老樣子,兩張蒲團,一個矮腳桌案,還有那個常年背對衆人,身軀隐藏在黑袍當中,頭戴鬥笠的不良帥。
今日,樓頂上多了一人,不是一年難得來一次的炎武帝李建民,也不是隔三差五就過來喝酒的徐肱,而是房巨鹿。
不知道是不是學那徐肱,從不飲酒的房巨鹿,今日居然提着一壺酒,還有一個食盒來到,在日暮時分,就獨自登樓,這讓很多盯着房巨鹿的人,眼皮子一陣狂跳。
大炎王朝自建國以來,文官跟不良人的矛盾就很明顯,也很突出,而作爲文官集團魁首的宰相大人,更是跟不良人的矛盾尖銳無比,但是,讓人感到不解的是,不管儒家和不良人如何的明争暗鬥,可曆代宰相跟不良人的關系都還算不錯,至少,在外人看來是如此。
不管是當朝宰相徐肱也好,還是前任宰相陳康安也罷,亦或者杜克明,他們在擔任宰相之後,最喜歡來的地方就是摘星樓的樓頂,可能是因爲摘星樓是除了皇宮之外,最高的建築,站在頂樓可以對整個長安城一覽無餘,有種将其踩在腳下的感覺,也可能是儒家對不良人的一種示好,或者說是妥協,當然,也可能是其他的緣故。
曆代官員,被不良人扳倒弄死的官員不計其數,其中以儒家出身的官員最爲嚴重,而被儒家官員給整死的不良人,更是茫茫多,别看這些文官,提不動刀,騎不了馬,似乎隻會耍耍筆杆子,動動嘴皮子,可他們要是殺起人來,可比明刀明槍更讓人難以招架。
這種争鬥和制衡,從建國之初就已經存在,延續了很多很多年。
但是,要論關系親近,武将集團跟不良人的關系要親近許多,雖然這些武将也不願意跟不良人打交道,畢竟,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不良人的監視下,這麽多年來,被不良人暗中處決的武将,其實不比文官少多少,權利這種東西,就像是毒藥,總是讓人欲罷不能,對于那些掌握實權,尤其是兵權的官員而言,在得到這些權利之後,總會産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矛盾固然存在,仇恨也固然存在,可武将在很多方面,不得不依仗不良人,任何一個武将的運籌帷幄,都是建立在龐大的情報的基礎上的,單憑軍伍當中的那些斥候和密探,其帶來的情報是遠遠不夠的,而在搜集情報方面,不良人是最拿手的,無論是在獲取情報的程度上,還是效率上,都沒有能夠比得上不良人,當然,蛛網除外。
每場戰争的開始和結束,都跟不良人有着很大的關系,一場戰役下來,除了那些看得見的傷亡,還有很多看不見的傷亡,尤其是不良人,比如這次炎軍的西征,沒人知道不良人死了多少人,或許也沒人在乎他們死了多少人,但是,有一件事他們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不良人送來的諸多情報,西北的戰局不可能那麽輕易結束。
隻是,凡事都有例外,也有武将從來不依靠不良人的情報,比如房巨鹿。
房巨鹿無論是在朝堂之上,還是在治軍帶兵上,都有自己的情報來源,不良人提供的情報,隻是一個參考而已,他真正倚靠的還是房巨鹿自己建立的情報系統,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是房巨鹿在統軍期間,從各大軍伍當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其中大部分都來自于斥候軍,繡衣使者各個都是千裏挑一的精銳,同時,也是傷亡率最高的存在。
一個斥候小隊,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隻要不是被大軍圍困,或者多支斥候小隊包圍,他們都能存活下來數人,然而,在繡衣使者當中,執行一次任務,往往一支七人小隊會全軍覆沒。
繡衣使者完全是用人命去換取情報,能夠連續執行三次以上任務,還活下來的繡衣使者少之又少,房巨鹿幾個兒子當中,就有數個兒子是繡衣使者,不過,他們已經死了,在很早的時候就死了。
另外,房巨鹿收了不少義子,根據有心人統計,房巨鹿前前後後收了百餘個義子,可現如今,還活着的不過寥寥五人而已,而這些義子都是繡衣使者,能夠活到現在,其實力可想而知。
不過,這五個義子,自從炎武帝登基之後,就徹底消失無蹤,有人說這五個義子參與了奪嫡事件,因爲站錯隊,選錯人,在李建民登基之後,被誅殺了,也有人說,這五個人去執行某個任務,任務失敗死了,還有人覺得,這五個人應該就隐藏在房府當中,至于真相如何,可能隻有這位老人才知道。
房巨鹿跟不良人的關系并不好,甚至可以用惡劣來形容,在房巨鹿執掌兵權的那些年,被其當場誅殺,或者坑殺的不良人,不計其數,房屠子的稱謂可不是白來的,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人,包括他自己,都狠辣無比。
許一凡在某些方面跟房巨鹿很像,他們都是功利心極強的人,任何人在他們眼中都有屬于自己的價值,而沒有價值的人,是沒有資格活着的,當初秦惠在安民鎮問了許一凡一個問題,殺一人可以救百人,殺還是不殺,殺十人可救九十人,殺還是不殺,殺四十九人可救五十一人,殺還是不殺,殺百人可救一人,殺還是不殺。
許一凡的答案早已經揭曉,可在房巨鹿這裏,他從來不需要考慮這些,他隻考慮被殺的人和被救的人,到底誰更有價值,如果被殺之人的價值超過被救之人,哪怕隻是超過一點點,他都會毫不猶豫的殺死那些沒有太大價值的人,如果一個人的價值很大的話,房巨鹿甚至可以用千人,甚至萬人去換,而這就是房巨鹿。
價值論在房巨鹿這裏,被體現的淋漓盡緻,當年的宰相杜克明也好,陳康安也罷,他們的價值已經沒有了,出現了更有價值的人,那麽他們就可以去死了。
對于房巨鹿這樣的人,很難去評價,因爲房巨鹿雖然是武将之首,是仆射大人,可他做事卻比很多宰相都要公正公平,任何事都沒有私心在其中,讓人無法指摘,當然,這裏所說的公平,是建立在價值論的基礎上。
房巨鹿從爲官開始,一直到現在,幾十年過去了,他都不曾踏足摘星樓,一次都沒有,哪怕當年他最看好,被重點培養的孫子,因爲觸犯不良人的禁忌,而被不良人帶走,這個老人都不曾站出來說話。
在房家的第三代當中,房子墨是第三個被重點培養的,而在他之前,還有兩個傑出人才,一個是房巨鹿親手葬送在戰場上的,一個是被不良人處決的,一個人心狠到這種程度是非常可怕的,房巨鹿這樣的人,最适合修習道教天宗的太上忘情。
不過,可惜的是,房巨鹿隻是一個普通人,他雖然是一個武夫,可也隻是九品銅皮境的武夫而已,至于說修行,在這個老人看來,那是毫無意義的事情,修行不過是讓自己多活幾年,苟延殘喘下去的方式而已,如果修行不能給他帶來價值,那修行就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情。
房巨鹿不修行,是不幸之事,卻也是萬幸之事,不然的話,以他的性格,隻要他還活着,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
房巨鹿雖然是第一次來摘星樓頂樓,可他對這裏的一切了若指掌,拎着食盒和酒壺上來之後,徑直走到案幾旁坐下。
食盒很精緻,可裏面的東西卻平平無奇,甚至有些上不了台面,兩碗雜碎面而已。
兩碗雜碎面,幾瓣大蒜,兩雙筷子,一壺酒,兩個酒杯,這些東西被他一一擺放在桌子上。
不知道房巨鹿用了什麽手段,雜碎面被端出來的時候,還熱氣騰騰,正是下筷子的時候,房巨鹿就像回到自己家裏一般,拿起筷子攪拌了一下面,然後端起面碗,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大蒜就面,再配上烈酒,使得因爲寒冷而渾身冰涼的房巨鹿,瞬間臉色紅潤起來。
不良帥罕見的轉過身,看着像個普通老農一般,在那吃面的老人,主動伸出手,端起酒壺給老人倒了一杯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原本是常溫的烈酒,在不良帥觸碰之下,瞬間變得溫熱起來,而他手中的那杯酒,卻瞬間結冰,然後又瞬間沸騰,結冰,沸騰,如此反複,周而複始,十分的詭異,而這不是他刻意如此,而是無心之舉。
對于那神奇的一幕,房巨鹿熟視無睹,隻是緩緩吃面,然後端起酒杯,優哉遊哉的喝着,而每一次酒杯空掉之後,不良帥都會給其倒滿,從始至終,二人都沒有言語。
房巨鹿生活很簡單,他的飯桌上,菜肴永遠都很簡單,三菜一湯,僅此而已,食材既不奢華,也不名貴,廚藝算不上多好,因爲廚子是他妻子,不過,很多年前,他妻子就去世了,然後是幾個丫鬟在負責此事。
房家的規矩很大,也很小,因爲在房家,房巨鹿的話就是規矩,房巨鹿這樣的生活水平,不是他做給誰看的,而是一種習慣,一種保持了很多很多年的習慣罷了,對于家裏其他人,房巨鹿并沒有要求什麽,不管是大魚大肉也好,還是粗茶淡飯也罷,随他們的心情。
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吃的十分的幹淨,而一壺酒,房巨鹿隻喝了半壺,不多不少,剛剛好。
吃完面,放下筷子,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緩緩轉頭,看向不良帥。
不良帥此時已經放下酒壺,半壺酒,三瓣蒜,一碗熱氣騰騰的雜碎面,三者筆直一線放在一起。
二人對視片刻,不良帥轉過身,背對着房巨鹿,微微仰頭,喝掉手中那杯酒,說道:“三件事我答應了。”
房巨鹿聞言,不再去看不良帥,而是低頭把食盒蓋好,然後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拎着食盒轉身下樓,從始至終,這個老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因爲他知道不良帥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麽。
在房巨鹿離開之後,桌面上少了幾樣東西,又似乎沒有少什麽,那碗熱氣騰騰的雜碎面不翼而飛了,隻剩下一個空碗,大蒜也沒有,隻剩下幾個外殼而已,而那半壺酒也隻剩下一個空酒壺而已。
看着背着手緩緩走出摘星樓的房巨鹿,不良帥緩緩轉過頭,看了一眼相對而放的兩個空碗,兩雙筷子,還有放置在中間位置的空酒壺,不良帥把手中的空酒杯,放在了房巨鹿的酒杯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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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許一凡走出密室,離開摘星樓的時候,恰好看到那個漸行漸遠的老人,微微眯起眼睛,而在他身邊,放置着一個食盒。
許一凡收回目光,看向地面的食盒,猶豫一下,還是拿了起來,打開食盒,食盒内放置着一把磨損眼中的剃刀。
剃刀隻是尋常的剃刀而已,制作粗糙,然而,刀鋒卻異常的鋒利,隻是在刀刃之上,出現了幾個豁口,似乎在砍在什麽東西上面,被崩掉的一般,在刀鞘之中,還有鮮血,不過鮮血早已經幹涸,它們就像鐵鏽一般,附着在上面。
看着手中的剃刀,許一凡又擡起頭,看向已經不見蹤影的老人背影,微微眯起眼睛,然後他低下頭,重新把食盒蓋好,拎着食盒緩緩走出摘星樓。
許一凡在離開摘星樓之後,很快融入人流當中。
此時,恰好是太陽落山之際,當夕陽最後一抹餘晖消失在天邊的時候,彙入人群的許一凡,也随之消失不見了,這讓一路尾随而來的探子,大驚失色,疑惑不已。
一刻鍾之後。
在城門即将關閉之際,有一騎出城,直奔西北而去,隻是,這個人是江湖人打扮,沒有人在意一個江湖人的去留,即便是負責守衛長安城的禁軍士卒,也隻是多看了一眼出城之人而已。
消失了一刻鍾的許一凡,再次出現的時候,是在外城的龍門街。
拎着食盒,跟随着人流,從街頭一直走到街尾,然後站在一家店鋪之前,停下腳步,擡起頭,看向店鋪的匾額。
樊氏牛肉面館。
此時,面館忙碌無比,面館内外坐滿了食客,這些人有穿着寒酸的文人仕子,也有普通的販夫走卒,還有一些衣不裹體的乞丐,當身着一聲白袍的許一凡,出現在面館前面的時候,迎來了諸多食客的好奇和打量,紛紛猜測這個人是誰。
樊氏牛肉面館雖然很出名,可也隻是在外城很出名而已,對于居住在内城的人而言,那就是一個連下腳都地方下腳的地方而已,一般人不會來這兒,當然,偶爾也會有人來這裏嘗嘗鮮,可也僅僅是嘗嘗鮮而已,有一次就夠了。
許一凡盯着匾額看了一會兒,緩緩邁動腳步,來到當初房巨鹿坐過的桌子旁站定,看着正在吃面的四人,淡淡的說道:“離開這兒。”
“嗯?”
此話一出,正在吃面的四人,頓時眉頭緊蹙,眼神不善的看着許一凡。
坐在這裏吃面的四人,不是什麽尋常之人,他們穿着華麗,從衣服的布料和身上的配飾來看,顯然是豪門子弟,這樣的人,即便是在内城,也不算多,更重要的是,其中一個人的身邊還放着一把刀,一把炎刀。
大炎王朝對江湖人和修行者約束很大,卻沒有那麽嚴苛,随身佩戴武器是被允許的事情,但是,若是敢當街拔刀出劍,那絕對是面臨雷霆一擊,一旦出手,不問緣由,雙方都要死,而其背後的宗門也要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豪門子弟出門在外,随身佩刀佩劍很正常,其大多數都是裝飾品,但是,有一種刀他們不能佩戴,那就是炎刀,敢佩戴炎刀走在大街上的,基本都是武将,而且還是那種戰功卓越的武将,其他人若是敢擅自佩戴炎刀,是要被問責的。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對于那些底蘊深厚的大家族而言,家中弟子佩戴炎刀也不是不可以,隻要别在外面生出事端就是無傷大雅的,而一般能夠佩戴炎刀的纨绔子弟,都不是什麽簡單貨色。
佩刀男子聞言之後,隻是擡起頭,看了一眼許一凡,然後就低下頭,繼續吃面,顯然不想理會許一凡。
“三個呼吸,要麽走,要麽死。”許一凡平靜的說道。
“嗯?”
佩刀男子擡起頭,微微蹙眉,緩緩開口道:“你在威脅我?”
“不,我是在陳述事實。”
“若我不走呢?”男子微微挑眉道。
“那就去死好了。”
“呵呵......好大的口氣,我倒想看看......”
“砰!”
佩刀男子的話音未落,有刀出鞘,然後一顆人頭滾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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