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語忒分明,午夜金戈夢早醒。兒自早醒侬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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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志武蹲在冰冷的石碑之前,喃喃自語,更咽連連,肩頭聳動,卻無半點哭聲響起,宛如一條瀕死的老狗,更咽無聲。
人間三悲: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宋志武三悲占據其二,這種傷悲在西北地帶,随處可見,人們常說西北苦寒,其真正的苦,不在于西北生活的苦,而在于心苦。
“是誰浩劫催成?馬革分歸,蟲沙競化,更摧殘瘴雨蠻煙,試回看越裳殄瘁,漢幟蒼茫,這無限國殇,各向天涯遙布奠。
何處巫陽招得?關門月黑,塞上雲昏,盡淹滞忠魂義魄,倘他時三界輪回,九幽度脫,原都爲壯士,重來邊地忾同仇。”
許一凡矗立在西涼山之巅,面朝西北,口中喃喃道。
趙娣站在不遠處,看着那道單薄而雄壯的背影,看着他手中那盞被寒風吹拂的忽明忽暗,卻始終不曾熄滅的燈火,眼睛微微眯起,一股悲涼之情,不由自主的從心底迸發出來,瞬間彌漫全身。
趙娣不曾體悟到宋志武内心的傷悲,也不曾領悟到年紀輕輕的許一凡,爲何會有這種悲傷至極的情緒,難道是因爲這西涼山的數十萬碑林嗎?
此刻,看着在寒風當中,巋然不動的許一凡,趙娣覺得此人就像一把劍,一把刀,矗立在這天地之間,讓人隻能望其項背,這一刻,趙娣那經久不動的瓶頸,在這一刻有所松動。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是人老了,在寒風大雪的侵襲之下,身體吃不消,又或者是,老人過于傷悲,原本蹲在地上的老人,不是何時已經癱坐在地,依靠着石碑沉沉睡去,許一凡轉過身,走到宋志武身邊,緩緩蹲下,被其這個缺了胳膊,又瘸了腿的老人,然後緩緩下山。
在下山的途中,他們遇到了上山的敖戟,敖戟看到許一凡背着宋志武,卻被許一凡冷冷的瞥了一眼,就一眼,這個現如今在鎮西軍已經是校尉的武将,頓時渾身冰涼。
宋志武身體很輕,不到百來斤的重量,可落在許一凡身上,卻宛若一座大山一般,讓他那挺拔的脊梁,在背起老人的那一刻,開始彎曲。
趴在許一凡背上的宋志武,嘴中還在喃喃自語着什麽。
“知命啊,這個世道很難,也很苦,生而爲人真的很苦,我們來這世上走一遭,不是來享福的是,而是來還債的,我們今生受的苦,就是前世造的孽,可世道再難,生活再苦,我們也要活下去,即便是熬,也要熬下去。”
“知命啊,你是我的兒,這是你的不幸,是爹的大幸,若有來生,爹願意給你做兒,來彌補這一世,我對你的虧欠。”
“知命啊,不要去怨恨這個世道,也不要去怨恨身邊的人,要怨恨就怨恨爹吧,是我把你帶到這個世上的,是爹對不住你啊。”
“知命啊,爹苦了這麽多年,熬了這麽多年,終于看到了希望,爹出生的時候,這個世道不好,你出生的時候,這個世道也不好,世道越來越不好,可有人讓它變得慢慢好起來了,爹看到了,爹很開心,熬了這麽多年,終于可以松口氣了......”
老人的呢喃聲漸漸小了,逐漸無聲,而趴在許一凡背上的宋志武,在活了六十餘年之後,死在了這座舉目望去皆碑林的西涼山上,死在了許一凡的後背上。
在老人咽氣的那一刻,許一凡前行的腳步驟然停下,微微轉頭,看了一眼身上沒有呼吸聲的老人,然後緩緩轉頭,抱緊老人,繼續前行,喃喃道:“世道很難,生活很苦,你終于解脫了。”
大雪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很快,許一凡就被白雪覆蓋,成爲了一個雪人,而他前行的步伐,卻始終不變,铿锵有力,其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漸變得堅毅起來,其手中那盞燈籠,始終不滅,宛若老人臨終前的呢喃一般。
人睡如小死,一睡不醒既大死!
當許一凡他們回到西涼鎮的時候,已經是深夜時分,房間内散發出橘黃色的光暈,等待着風雪夜歸人,站在門口等待許一凡的姜三甲,在看到宛如一個雪人般回來的許一凡,姜三甲微微一愣,随即默然,擡起頭,看向夜空當中的飄雪,喃喃道:“這雪真大啊。”
早早做好一桌飯菜的婦人們,在看到許一凡背着早已經冰涼被凍僵的老人的時候,并沒有爆發出哀嚎聲和哭泣聲,她們隻是默默轉身,撤去飯桌上的酒菜,開始燒水,準備給老人沐浴更衣,順便把門口的黃燈籠換成了白燈籠。
死亡,對于西北百姓而言,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每當有戰事發生的時候,就會有人死去,每當冬季來臨的時候,都會有那上了年紀,熬不過這個冬天的老人去世。
哭有用嗎?
沒用的,自從西北這片土地上,有人生活開始,淚水早已經無用,它們已經随着漫天的黃沙,随風而去,世道很難,生活很苦,可再難再苦,日子終究是要過下去的,哪怕日子隻會更苦。
可能很多人不曾知曉的是,在西北這片土地上,人的壽命普遍都沒有超過四十歲的,即便有,也很少,而像宋志武這樣活到六十餘歲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對于宋志武會去世,家裏人早已經做好了準備。
老宋頭兒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小鎮傳開,很多人都紛紛前來幫忙,吊唁,一時之間,整個小鎮變得熱鬧而忙碌起來。
宋志武有四個兒子,死了三個,唯一活下來的那個,現如今還在康城的軍隊當中,而且已經十多年沒有回家了,孫子還小,因此,當宋志武去世之後,爲其整理易容的事情,是許一凡來做的。
淨身,更衣,入殓,披麻戴孝,許一凡就像一個兒子一般,一絲不苟的做着這些事兒,而敖戟也在第一時間,派出騎兵去通知宋玉這個消息。
這個夜晚注定是忙碌的,也是悲傷的,但是,不管是宋志武家的人,還是前來吊唁的人,都沒有如何的傷悲,宋志武這輩子,在軍伍當中,立功不少,卻也不多,其戰力不是最拔尖的,能力也不是最出彩的,職位更不是最高的,可是,凡是認識老宋頭兒的人,都很欽佩這個親自把三個兒子送到戰場的老人。
宋志武的棺材早早就準備好了,棺材不是什麽上好的棺材,就是西北這邊常見的胡楊樹打造而成,老人前前後後爲自己打造了四副棺材,最早打造的棺材,給了大兒子,第二副棺材給了二兒子,退伍之後,打造的棺材給了小兒子,最後打造的這副棺材,終于輪到了他自己。
人死之後,需要守靈,許一凡始終跪坐在棺材前,默默地燒着麥稭,在此期間,他始終一言不發。
從許一凡來到西涼鎮的那一刻,他的身份就已經被人知曉,當看到許一凡如此做派之後,當地的諸多官員,還有大家工匠,紛紛前來。
大雪,在後半夜的時候,就已經停歇,可是,當黎明到來的時候,初歇的大雪,再次飄落下來,這一次的大雪比之前更大,更急,更密,小鎮的那條主幹道,也已經落滿了積雪,盡管有人時時刻刻都在清理,可當天亮之後,街道還是被大雪覆蓋住了。
在中原,人死之後,有停靈守孝三天的習俗,可在西北沒有這個習俗,頭天死,第二天就要出殡。
跪了一夜的許一凡,當他站起身的時候,整個人直接一個踉跄,直到這個時候,衆人才發現,這個少年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眼睛充滿了血絲,可是,那雙眼眸深處,卻變得愈發的深邃,讓人看不懂他在想什麽。
許一凡推開前來攙扶他的敖戟,徑直走到宋老夫人面前,聲音沙啞的問道:“還等嗎?”
老婦人看了看許一凡,又看了看身邊的女眷,然後看向門口,一雙渾濁的眼睛無比的平靜,緩緩地搖搖頭,說道:“不等了,就當沒有這個兒子。”
許一凡聞言,沒有再說什麽,徑直轉身,沉聲道:“出殡。”
原本被放置在堂屋的棺材,被擡到院子裏,然後由小男孩宋鎮北親自蓋棺,不到十歲的小男孩,仿佛是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一般,像個小大人一般,一絲不苟的做着這些本該由他叔叔來做的事情。
蓋棺之後,工匠釘釘,然後,許一凡身穿孝衣,走到棺材前,其中擡棺,而在其身後的,還有十五位來自軍中的武将,共同擡棺。
“起!”
伴随着一聲起,十六人一起用力,擡起這不過百餘斤的棺材,緩緩朝大門走去,宋鎮北捧着宋志武的靈位,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棺材出門,大雪紛紛飄落,而在主幹道上,有一騎飛馳而來,還未靠近家門口,馬背之上的男人就跌落-馬背,而戰馬更是嘶鳴一聲,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幾下,就倒地身亡。
跌落下馬的男人,來不及顧忌死去的戰馬,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嘶力竭的吼道:“爹!”
“砰!砰!砰!”
男人吼完就開始磕頭,聲音很大,力氣很足,腦袋撞擊在冰冷的地面上,發出擂鼓般的巨響,而其光潔的額頭,瞬間變得一片青烏,而轉眼間,鮮血就滲了出來。
“爹,兒來晚了!”
來人不是别人,正是宋志武的三兒子宋玉。
看到磕頭如搗蒜的宋玉,在場所有人看向他的眼神,都無比的冰冷,宋志武有四個兒子,除了小兒子夭折之外,其他兩個各個都是好樣的,可是,對于這個這個老三,不管他在軍中立下多大的功勞,熟悉宋志武家情況的人,都看不上宋玉。
輕仇者寡恩,輕義者寡情,輕孝者最無情。
看着飛奔回來的宋玉,擡棺的許一凡眼睛微微眯起,卻沒有說什麽,而許一凡不說話,其他人更不好說話,而出殡的隊伍也因此停了下來。
就在衆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宋老夫人在兒媳婦和女兒們的攙扶之下,緩緩走了出來,站在大門口,眼神冰冷的看着宋玉,然後轉過頭,對着衆人說道:“走!”
老婦人發話了,所有人都下意識的看向許一凡,而許一凡沒有說什麽,隻是緩緩擡起腳步,而隊伍再次啓程,徑直朝宋玉走去。
“砰!”
當隊伍來到宋玉面前的時候,宋玉已經血流滿面,卻始終不曾挪動腳步,而走在前面的許一凡,看也沒看宋玉,直接擡起一腳,把宋玉踹飛出去老遠,然後,隊伍繼續前行。
許一凡這一腳,力氣很大,直接把這個身穿盔甲的校尉,一腳踹飛出去數十米遠,砸在一處院牆上,整個院牆劇烈的顫抖起來,牆頭上的積雪紛紛飄落,而宋玉胸口的盔甲,依然破碎,整個人都陷入牆體當中,嘴中吐出太大口鮮血,模樣無比的狼狽。
看到這一幕的衆人,心口都微微一顫,而宋老夫人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看着掙紮着想要爬起來的宋玉,老婦人嘴唇蠕動了幾次,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哪怕一個字,她隻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兒子,然後轉身回到了院子裏。
兩個兒媳婦,還有兩個女兒,見狀于心不忍,想要去攙扶宋玉,可被老婦人厲聲呵斥,無奈之下,她們隻好跟着回去,而其他人見狀,隻是瞥了一眼宋玉,就不在理會。
宋志武的棺材被送往了西涼山,其墓碑就在他大兒子宋知命的墓碑旁邊,本來,以宋志武的身份,是沒資格埋在西涼山上的,可是,當許一凡說要把宋志武埋在西涼山上的時候,自然無人反對,也沒人敢反對。
大雪封路,道路難行,即便是十六人擡棺,當把棺材擡到西涼山上的時候,這些人也累的夠。
棺材送到地方之後,棺材被緩緩放入墓穴當中,而許一凡接過鐵鍬,交給宋鎮北,由他鏟下第一捧土。
宋志武死了,前來爲他送葬的人很多,有跟他一個輩分的老卒,有跟他兒子一個輩分的子侄,也有跟他孫子一個輩分的晚輩,當然,更多的還是鎮西軍當中的将士。
宋志武這些年,除了把三個兒子送上戰場之外,他還收養了很多孤兒,而這些孤兒,要麽戰死在了沙場之上,要麽已經在鎮西軍當中身居要職,當宋志武去世的消息傳遞出去的時候,很多蒙受宋志武恩惠的人,不遠千裏趕來這裏。
在棺材入土的時候,許一凡站在一旁,靜靜的看着,一直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所有人都陸陸續續離開之後,許一凡還站在那裏。
到了最後,現場隻剩下許一凡一個人的時候,他拎着那壇塵封了三十年的黃泥酒,走到墓碑前一屁-股坐下,拍掉黃泥,一股沁人心脾的酒香瞬間飄散開來。
“嘩啦啦!”
許一凡傾斜酒壇,酒水瞬間流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後許一凡拎起酒壇,揚起脖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轉過頭,看着墓碑,輕聲道:“老宋頭兒,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西北的黃泥酒,真他娘的難喝啊,比起我釀造的酒,差遠了。”
說完,許一凡又狠狠灌了一口,目光看向遠方,繼續呢喃道:“可如此難喝的酒,我卻喜歡上了,越喝越上瘾,我即将離開西北,這黃泥酒恐怕就喝不上了,而你也喝不上了,你說難受不難受?”
“宋老頭兒啊,你生的太早,死的也太早,可惜了,可惜接下來這個世道你是看不到了,也好,看不到也好,這個世道本身就沒什麽可看的,畢竟,人間不值得啊。”
“宋老頭兒,我一直覺得,這個人間真的沒什麽可留戀的,也就酒還行,你覺得呢?”
“宋老頭兒,你說這世道太難,太苦,我也這麽覺得,以前,我覺得對這個世道不失望,就是最大的希望,可現在,我覺得想不失望都很難啊。”
“宋老頭兒,我突然想做點兒什麽,不爲這個朝廷,不爲這個天下,隻爲你們這些戰死在邊境的人做點什麽,你覺得如何呢?”
“宋老頭兒,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因爲這條路很難,會死很多很多人,可能死的人比這西涼山還要多,你覺得我該不該去做呢?”
“宋老頭兒,你死了,倒是輕松解脫了,卻把這副重擔交給我了,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呐,我跟你非親非故的,又不是你兒子,你這樣坑我好嗎?”
“宋老頭兒,曾經有人問過我,殺一人可就百人,救還是不救,殺百人可救一人,救還是不救,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明白,今天,我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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