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山下西涼鎮,聚集在此的大多數都是負責建造西涼山碑林的徭役、工匠和書法大家。
西涼鎮占地不小,房屋衆多,都是由木頭和磚石壘砌而成的,别的城鎮無論大小,都有城牆建造,可西涼鎮沒有,隻是在鎮口矗立着一塊石碑,石碑就三個字,西涼鎮。
鎮子分爲東西兩部分,被一條可容納五輛馬車并肩而行的街道隔開,街道用水泥磚塊鋪就,排列整齊,分毫不亂,在街道的兩邊,是一棟棟坐落有序的房舍,房舍隻是尋常房舍,以磚石爲牆體,上面再覆蓋瓦片,相對于中原房舍的鍾靈秀氣,這裏的房舍顯得無比的厚重。
此時,正值大雪時分,房舍之上落滿了皚皚白雪,可那條寬敞無比的主幹道上,卻沒有絲毫積雪,更沒有冰淩覆蓋,不管是馬車行駛在上面,還是騎馬走在上面,都不會打滑,顯然,這是有人精心打掃過的。
當許一凡他們一行三人來到西涼鎮的時候,正好是黃昏時分,小鎮炊煙袅袅,有雞鳴狗吠之聲響起,而街道上,有人正揮舞着鐵掃帚,仔細的清掃着地上的落雪。
鎮子口,有一人正在掃雪,人已經很老了,就像他手裏的那把鐵掃帚一般蒼老,老人穿着厚實,背影佝偻,不知道是天冷,還是因爲别的,老人單手掃雪,在他的身後,還跟着一個八九歲的孩童。
孩童年齡不大,個頭卻不矮,帶着虎皮帽子,一手提着籮筐,一手拎着一個鐵鍬,老人掃雪,他鏟雪,看樣子,這是一對爺孫,配合的十分默契。
西涼鎮這邊沒有軍隊把守,也無需把守,當許一凡的馬車來到鎮子口的時候,就緩緩停下,許一凡帶着趙娣,拎着一壇酒緩緩上前,朝老人走了過去。
在許一凡走過來的時候,這對爺孫也發現了許一凡,二人停下動作,直起腰,轉過身,看向許一凡。
當老人轉過身的時候,趙娣才發現,老人少了一個胳膊,其左袖空蕩蕩的,可能是天氣冷,衣袖打了結,而老人的臉,除了蒼老之外,也很猙獰。
一道從眉心一直延伸到下巴的傷口,橫亘在老人臉上,左眼被一分爲二,鼻梁也從中間切斷,猛地一看,就像一條長蟲趴在臉上一般。
看到這一幕的趙娣,下意識的轉過頭看向許一凡。
許一凡抿了抿嘴唇,說道:“鎮西軍老卒。”
說完,許一凡就笑着走到老人面前,晃了晃手裏的酒壇,說道:“宋老頭兒,找個地方喝酒去?”
原本眼神不太好,細眯着眼睛的老人,看到走到近前的許一凡,聽到那熟悉的嗓音之後,笑着說道:“原來是許家小子啊。”
說完,老人看向許一凡手裏的酒壇,咧嘴一笑道:“啥酒啊?是黃泥酒不?”
老人不笑的時候,長相就已經夠吓人的了,這一笑,随着嘴角的咧開,臉上的傷疤也跟着蠕動起來,尤其是其張嘴說話的時候,嘴裏的牙齒也所剩不多,而舌頭也少了三分之一。
“三十年的黃泥酒,可是我花了大價錢才弄到手的。”許一凡一臉肉疼的說道。
聽聞是三十年的黃泥酒,老人頓時眼前一亮,笑着說道:“那得喝點兒。”
說着話,老人就轉過頭,拍了拍男孩的腦袋,說道:“回去告訴你娘,家裏來人了,多燒兩個菜。”
說完,老人伸出手,幫小男孩把拍歪的帽子重新戴好,而小男孩并沒有着急離開,而是轉過頭,看向許一凡,撇撇嘴,冷聲道:“上次答應送給我的刀呢?”
許一凡見狀,先是一愣,随即伸手一拍腦門,懊惱道:“哎呀,瞧我這記性,我給忘了,下次,下次一定給你帶來。”
“哼!騙子,說話不算數。”
說完,狠狠地瞪了一眼許一凡,然後拎着鐵鍬和籮筐,轉身就走,顯然,他不想理會這個說話不算話的大騙子。
看到氣呼呼,轉身就走的小男孩,許一凡微微一笑。
“喂!”
小男孩聞聲停下,下意識的轉過頭,然後就眼前一亮,隻見許一凡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短刀,正在那耍着蹩腳的刀法,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給我的?”
“你想要?”許一凡看着丢下鐵鍬和籮筐就跑過來的小男孩,笑嘻嘻的問道。
小男孩也不說話,隻是一個勁的點頭,眼睛緊緊地盯着許一凡手裏的短刀。
“想要也不是不可以,我想吃叫花雞了。”
“我這就讓我娘給你做。”
“舍得?”許一凡眯着眼睛問道。
小男孩眼珠子一轉,點點頭,然後就伸出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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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拿短刀,卻見許一凡把短刀收了起來,賤兮兮的看着小男孩,說道:“沒看到叫花雞之前,想都别想,想要就用叫花雞來換。”
“先把刀給我。”
許一凡則搖搖頭,說道:“一手交雞,一手給刀。”
“沒得商量?”
“沒得商量。”
小男孩聞言,頓時有些爲難,看了看許一凡手中的短刀,又看了看笑而不語的爺爺,猶豫一番之後,搖搖頭說道:“算了,我不要了。”
說完,也不等許一凡再說什麽,轉過身,就跑去撿起鐵鍬和籮筐,快速跑遠了。
看到這一幕的趙娣,有些詫異和疑惑,看到小男孩跑遠了,這才轉過頭,看向許一凡問道:“一隻雞而已,他爲啥不願意呢?”
許一凡把手裏的酒壇塞到趙娣懷裏,而他則耍着那把短刀,輕聲解釋道:“那是他爹留給他的,一共三隻,上次來的時候,我吃了一隻,被他追了半座山呢,若不是我答應他下次送他一把炎刀,我都走不出這裏。”
“既然你都答應他了,那爲何還要......”
許一凡笑着說道:“他要的是炎軍當中的炎刀,可不是我手裏這把短刀。”
二人說着話的時候,老人已經轉身,拖着鐵掃帚在前方走着,臉上滿是笑意,而趙娣發現,老人不但少了一條右臂,還瘸了一條腿。
老人叫宋志武,西洲人士,是西涼山下的百姓,更是鎮西軍退下來的老卒,現如今已經六十三了,如此高齡,别說放在苦寒的西北了,就是放在中原,也算比較高壽的,更何況,還是一個從軍中退下來的老,更是不容易。
宋志武十六歲入伍,四十五歲退伍,在軍中服役近三十年,按理說,當兵這麽久,怎麽說也有個一官半職,起碼也是千戶起步才對,然而,宋志武最高的官職,也隻是一個百夫長,當其退伍的時候,也隻是一個伍長而已。
在鎮西軍當中,宋志武什麽職務都做過,夥夫,馬夫,運糧兵,警衛兵,斥候,步兵,騎兵......凡是中低層士卒做的事情,都沒有他沒做過的。
老人名字不錯,可依舊沒啥文化,不識字,之所以有這樣一個名字,還是他爹在鎮西軍當兵的時候,請以爲軍中先生給取的。
他爹給他取名的時候,老人還未曾出生,而他出生的時候,老爹已經不在了。
宋志武是家中最小的,在他上面,有三個姐姐,兩個哥哥,兩個哥哥在他年幼的時候,就已經戰死沙場了,大哥戰死的時候,宋志武才八歲,二哥戰死的時候,他才十五歲,他去投身入伍的時候,也才隻有十六歲。
大哥戰死的時候,不曾娶妻,沒有子嗣,二哥戰死的時候,才娶了媳婦進門不到一個月,不過,萬幸的時候,雖然成親不久,可嫂子的肚子也争氣,懷上了,可惜生的是個兒子,不知道對于二哥一家人來說,這算是幸運呢,還是不幸呢?
至于三個姐姐,在其剛剛滿十五的時候,就先後嫁人,成爲人婦,然後又成爲寡婦,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兒子,然後孤孤單單的過完一生。
現如今,宋志武兄弟姐妹六個,就隻剩下他還活着。
宋志武十六歲成親,十八歲當爹,三十五歲的時候,他親自帶着大兒子走上戰場,次年,他帶着大兒子的屍骨回來,然後,他又帶着二兒子走上戰場。
三年後,他四十歲了,再次白發人送黑發人,二兒子也戰死沙場。
宋志武一共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在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先後戰死之後,兩個女兒也先後嫁人,幸運的是,大女兒嫁了一個好人家,沒有成爲寡婦,丈夫現如今還在鎮西軍當中任職,大外甥在西征軍征兵的時候,也參軍入伍,據說當了後勤兵。
二女兒就稍微差點兒,丈夫是沒有死在戰場上,可整個人跟死也沒有啥差别,失去了雙手,還有半個左腳,淪爲了一個廢人,隻能回家,二女兒無法生育,至今沒有孩子,不過,領養了兩個孤兒。
三兒子,是老人在退伍的時候,親自送去軍伍的,老三不想去,是被綁着去的,老三不想跟大哥二哥一樣,他不想死,當初,他哭着求着不想去,可最終還是去了。
至于老四,天分最好,力氣很大,天生的武将苗子,可惜,夭折了,現如今,宋志武一家,除了他這個殘廢當家的,也隻有老三還活着,其他都是女眷。
老三是最有老宋家最有出息的一個,從軍多年,從一個士卒,一步步爬到了校尉的位置,據說,前段時間,鎮西軍跟西域軍打仗打赢了,老三立功不小,已經成爲軍中的副都蔚了。
每每想起這個,宋志武都很自豪,隻是,這種自豪感卻無人訴說,跟他一個輩分的人,不是戰死了,就是老死了,或者病死了,至于比自己晚一輩的人,要麽就是在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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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麽已經躺在了那座西涼山上了。
老三是最不想當兵的,可也是當兵當的最有出息的,隻是,老三從被宋志武送到軍中,這些年,都不曾回來過,一次都沒有,雖然是父子,卻形同陌生人。
三代人,十餘口子人,現如今還活着的,也就兩人而已,百餘年的馳騁沙場,建立的豐功偉業,說與山鬼聽。
整個西北,像宋志武這樣的家庭還有很多,他們是沒讀過書,也不知道什麽是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麽是江湖朝堂,可他們知道,當外敵來犯的時候,他們不站出來,誰能站出來,指望關内的那些登高作賦的文人騷客,還是依靠那一個個臉比女人還白的纨绔嗎?
沒有人不怕死,也沒有人想死,就像老三宋玉一般,他怕死,也不想死,更不明白,家裏人明知道會死,還有去送死,宋玉想不明白,西北很多人也想不明白,可他們有的選嗎?
沒得選,已經死了那麽多人,已經流了那麽多血,若是所有人都不願意去死的話,那之前死的那麽多人,流的那麽多血,豈不是白死了,白流了?
許一凡是在初來西北,剛過玉門關的時候遇到的,老人幫忙運送軍糧,當時,許一凡看到隊伍當中,還有如此年長的徭役的時候,很是詫異,讓人去詢問了一番,才對宋志武一家人的情況有所了解,然後許一凡就主動去跟老人攀談了一番。
老人不知道許一凡的身份,也不想知道,如果不是看在當初許一凡請他喝了一壇黃泥酒的份兒上,他也不會給這個年輕人什麽好臉色。
西北打了這麽年的仗,死了這麽多人,每年都會有關内的富家子弟前來,隻是他們來了又很快離開了,西北并沒有因爲這些人的到來,有任何的改變。
二人第二次見面,是在康城第一次守城成功之後,許一凡随着隊伍去看黑油的情況,無意間遇到的,那一次,是宋志武請許一凡喝了一次酒,之所以請許一凡喝酒,是因爲這個老卒,在許一凡身上嗅到了戰場的蕭殺氣息和死亡氣息。
康城的戰況當時有多慘烈,宋志武還是知曉一二,一個能夠從康城活着出來的年輕人,而且還是從關内來的年輕人,不管他是何身份,其敢于走上戰場,拔刀迎敵,就值得他宋志武高看一眼。
那一次,許一凡在老人家裏喝醉了,拉着老人的手說了很多,其中說的最多的,還是那句:“西北不該如此,朝廷不該如此,這個天下不該如此。”
作爲一個軍中老卒,在第一次看到許一凡的時候,就知道許一凡的來曆不凡,而當康城之戰勝利的消息傳回後方的時候,老人已經猜到這個年輕人的身份了,可那又怎麽樣,在老人眼裏,許一凡隻是一個晚輩,一個還算有良心的武将而已。
對于許一凡身份的事情,老人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不想說,也沒必要說。
當西征軍跟西域聯軍決戰打響的時候,當傳出西涼山要樹立碑林的時候,老人很欣慰,雖然他不知道這個提議是誰提出來的,但肯定跟那個少年多多少少有些關系,當聽聞那個消息之後,老人難得把自己喝醉了,拉着年幼的孫子,醉眼朦胧,嚎啕大哭起來,那凄厲的哭嚎聲,宛如一條給踩斷脊梁的老狗,在那狺狺狂吠一般。
西北打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關内的人可曾關心過,可曾問過,那些面朝西北而戰死的将士,他們的名字又有誰曾記得?
瓦罐不離井上破,将軍難免陣前亡,隻解沙場爲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這些都是那些文人筆下所言,可在西北人看來,這他娘的就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老有所養,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老有所依,是普通人最簡單不過的訴求,可如此簡單的訴求,在西北卻很難實現。
現如今,有人願意來做,也正在做這件事,對于宋志武這樣的老卒而言,何嘗不是一種最大的欣慰呢?
西涼鎮的百姓,其實,大部分都是以前從鎮西軍當中退下去的老卒,他們要麽是孤家寡人,要麽像宋志武這樣的人,他們來西涼山下紮根,不爲别的,隻想默默地守護着這座承載了整個西北,無數年來戰死将士的墓碑。
在西涼山上,那數十萬的碑林當中,有他們兄弟的名字,也有他們兒子的名字,甚至還有他們孫子的名字,這些名字在過去,隻會随着他們的死亡而被曆史掩埋,不會被人記起,可現如今,他們将會被世人記住,永遠的記住。
宋志武現在覺得,他的日子過的很好,很不錯,每天起來曬曬太陽,掃掃地,然後去碑林轉轉,掃掃墓,看着那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就已經挺好了。
宋志武覺得自己是一條看門老狗,而居住在這裏的人,都是一條條苟延殘喘的老狗,他們要守住這裏,永永遠遠的守在這裏。
看門狗不好聽,可宋志武覺得當一條看門狗,也挺好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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