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涼風冬聽雪。
若無閑事挂心頭,
便是人生好時節。
雪夜,倚門聽雪,是雪落的閑逸。屏息靜氣地聽。靜聽飛雪迎春的奏鳴,靜聽着冬日的種子在土壤裏的呼吸聲。飛雪迎春到,瑞雪兆豐年。等待了整整一個冬日,生命在飛雪中升騰。心像一粒種子,在風裏雪裏等待,等待在春天裏發芽。
破廟之内,一老一少正圍坐在篝火旁,喝着熱乎乎的肉湯,吃着香噴噴的野味,耳邊聽着外面的落雪聲,好不惬意。
自從見過濮石之後,心弦緊繃的許一凡終于松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因爲血炎谷一戰,解決了内憂外患,還是因爲從濮石那裏得到了慕兒的消息,整個人輕松不少。
這幾天,姜三甲駕車,朝着西涼山而去,許一凡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車廂外,跟姜三甲有一搭沒一搭的瞎聊着,原本受傷不輕的許一凡,也沒急着去療傷,更沒有修習,他就像是一個出門遠遊的纨绔子弟一般,整個人顯得十分的輕松惬意。
這次之所以要來西涼山,主要還是許一凡想親眼看一看,西涼山的碑林建造的如何,對于碑林的工程問題,許一凡并不擔心,現如今,整個西北話語權最大的是武将,有殷元魁這個大将軍坐鎮,還有秦之豹這個鎮西将軍在此,也沒人敢在這件事上搞小動作。
至于說西域使團的事情,在血炎谷一戰之後,許一凡已經懶得去管,巫馬天彥和花語痕的離開,已經說明那場生死博弈還是許一凡赢了,至于想坐收漁翁之利的佛門,在不良人和軍方的雷霆手段之下,想不老實都不行。
雖然許一凡是不良人提司,可他極少插手不良人的事情,大多數都是在借用不良人的力量罷了,對于這些敵國的探子該如何處置,不良人有的是辦法。
根據那兩份名單,除了許一凡欽點要留着的探子之外,其他的人,活比死還要困難許多,而因爲這兩份名單,帶來的西北官場的震蕩,那也不是許一凡需要操心的事情,這場地震會持續到什麽時候,又會演變到什麽程度,那就要看殷元魁和不良人那邊的決心了。
不管事情演變到什麽程度,許一凡都不再去想,也懶得過問,他現在隻想安安靜靜,悠悠哉哉的抵達長安,該做的,能做的,許一凡已經做完了,現如今的他,隻想好好休息。
吃飽喝足之後,許一凡斜躺在一塊破木闆上,看着門外的白雪,眼神迷離,口中喃喃道:“春看百花冬觀雪,醒亦念卿,夢亦念卿。”
姜三甲聞言,斜瞥了許一凡一眼,撇撇嘴,拎起酒壺就喝了一大口,白酒入喉,整個人打了個哆嗦,酒是黃泥酒,這酒的度數不高,可是燒開了喝,那度數就上來了,味道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冬天喝上一壺燒開的黃泥酒,那感覺就像炎炎夏日喝上一碗冰鎮酸梅湯,很是舒爽。
姜三甲知道,許一凡這小子又在想他的小相好了,對于這種情況,作爲一個過來人的姜三甲,還是能理解的。
别看姜三甲現在邋裏邋遢的,宛如一個乞丐一般,可是,在其年輕的時候,也是一位美男子,在其行走天下的時候,不知道有多少女子,隻因爲在人群當中多看了他一眼,就對其一見傾心,自此之後,心心念念着姜郎。
年輕時候的姜三甲,也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主,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青樓花魁,亦或者江湖女俠,還是修行仙子,他都遇到過,也品嘗過,風流不羁浪蕩子,說的就是姜三甲這樣的人。
這可惜,因爲一場變故,曾經豐神俊朗的美男子,現如今卻淪落爲一個身披羊皮裘的糟老頭子,若是讓那些至今仍然對其念念不忘的女子瞧見了,不知道會是怎樣的一幅場景,又該會是如何的一番黯然神傷。
“姜老頭。”正在看雪的許一凡,突然開口道。
“嗯?”
姜三甲斜眼看向許一凡。
“你有喜歡的人嗎?”
“喜歡?”
聽到這個陌生的詞彙,姜三甲抿了抿嘴唇,微微眯起眼睛,拿起酒壺又喝了一大口,沉吟良久,才說道:“不曾有過。”
雖然嘴上這麽說,可姜三甲的神色卻無比的黯然,也學着許一凡,斜靠在木架之上,看着門外的飄雪,愣愣出神。
再如何放蕩不羁,再如何萬花叢中過,隻要是個正常人,都會有遇到一些心儀的人,男人如此,女子亦如此,看着門外的白雪,姜三甲沒來由的想起一個人,一個女子。
在姜三甲還未成爲修士之前,他跟許一凡一樣,隻是一個普通人,那時候的姜三甲,家裏兄弟姊妹衆多,他是最大的一個,家境還算富裕,其父又是一個樂善好施的人,因此結交了不少朋友,在他還未出生的時候,就被家裏人指腹爲婚,有了一個未婚妻。
二人初次見面的時候,也是在一個冬天,天空下着雪,他身着白衣,做儒生打扮,而她身着一件綠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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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着兩個馬尾辮,怯生生的站在其父身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略顯不安的看着他,在不安的眼神當中,還摻雜着好奇和羞澀。
女孩小時候長得并不算好看,胖乎乎的,一張臉肉嘟嘟的,姜三甲初次看到她的時候,皺眉不已,對于這個未婚妻,他不是很滿意,看待女孩的眼神,充滿了嫌棄。
在那年冬天,在小女孩的央求下,他陪她看了一場雪,也是在那個冬天,他家慘遭滅門,他的爹娘親人死了,她的爹娘親人也死了,兩個小家夥從此成爲了孤兒,流落街頭,成爲了乞兒,那一年,他七歲,她也七歲。
一場劇變,讓初次見面的二人,從此天各一方,在他淪爲乞兒的那段時間裏,想的最多的居然不是疼愛自己的爹娘,而是那個胖乎乎,傻乎乎的小女孩,當他捧着好不容易搶到的帶血饅頭的時候,他總是在想,她有沒有吃的。
從一個富家公子,淪爲乞兒,然後被師父帶走,走上修行之路,然後逐步登高,成爲天下強者,成爲萬千女子心儀之人,穿梭在莺莺燕燕的脂粉堆裏,過着醉生夢死,紙醉金迷的富裕生活,可他并不覺得開心。
複仇,成名,可随着他成就越來越高,内心的孤獨感越來越強烈,多年之後,他都有些記不清爹娘的樣子了,而那個小女孩的容顔,也早已經模糊不清,除了劍,他好像什麽都沒有,最終連劍也不在擁有。
不知過了多少個春秋,當他再次遇到她的時候,他是一名絕世高手,傲視群雄,而她卻成爲絕世聞名的花魁,他穿梭在莺莺燕燕的脂粉堆裏,而她活躍在形形色-色的男人當中。
離别在冬天,相遇依舊在冬季,仿佛是一場命運的輪回。
一個劍修,一個花魁的相遇,注定會發生一段故事,而事實也确實如此,二人的久别重逢,早已經是物是人非,她說她想看雪了,去那雪山之巅看雪,他答應了,于是,他仗劍攜美遊天下。
他帶着她,去過極西之地看佛,去過南疆之濱看海,去過東海之濱看山,去過極北之地看雪,因爲她,他走過了大江南北,看盡了這人世間的繁華。
然而,他并不喜歡她,或者說,他不知道喜歡是什麽,他隻是覺得,他虧欠于她。
那一年,極北之地的雪山之巅,他陪她看了一場大雪,身着綠衣的她,再次留起了馬尾辮,在那雪山之巅翩翩起舞,仿佛回到了年幼時期,而他爲她舞劍一場。
當一支舞跳完,她撲入他懷中的時候,兩顆在這凡塵俗世倍感孤寂的兩顆心,得到了片刻的溫暖。
隻是,在那短暫的溫馨之後,取而代之的則是刺骨而冰冷的蕭殺,她向他拔劍,他知道她要殺他,她也知道他知道她要殺他。
拔劍,出擊,劍身入體,她哭了,他笑了,她死了,他也死了,他殺死了她,也殺死了自己,他甘願赴死,卻最終沒有死,而他想要她活,她卻死了。
那一年,極北之地的雪山之巅,盛開了一朵血蓮花,一代花魁就此香消玉殒,而一代劍聖姜三甲淪爲階下囚。
她曾經問過他:“你可曾喜歡過我?”
“不曾!”
他也問過她這個問題,她笑而不語,無聲勝有聲。
多年過去,她的容顔早已經模糊不清,唯獨那件綠衣,卻始終萦繞在心間,成爲了眉心痣,心頭砂。
在被囚禁的那些年裏,姜三甲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自己可曾喜歡過她,沒有答案。
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終!
曾經風度翩翩的美男子,現如今卻成爲糟老頭子,曾經的一代劍聖,現如今卻淪爲一個無境之人,可悲可歎,更可敬!
曾經有人問過姜三甲一個問題:“沒有了劍的劍聖還是劍聖嗎?沒有了劍的劍修,還能稱之爲劍修嗎?”
也有人曾問過姜三甲一個問題:“你已了無牽挂,很多人都死了,爲何你還活着?”
姜三甲也曾問過自己:“我爲什麽還活着?”
這個問題,有人給出了答案,所以他繼續活下來了,所以他離開了暗無天日的牢籠,再次出世,隻是,時過境遷,現如今,這座天下,還有幾人記得他姜三甲呢?
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眼朦胧的姜三甲,斜眼看向身邊的許一凡,他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也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師弟,更看到了年輕時候的師傅,世間還有這樣的人在,甚好,當浮一大白也。
作爲一個過來人,姜三甲有時候很佩服許一凡這小子,俗世凡塵,處處充滿了誘惑,處處布滿了陷阱,都說英雄冢,脂粉窟,年紀輕輕就成名,身邊莺莺燕燕的女子不少,可這小子就像個苦行僧一般,堅守本心,很可敬,也很可悲!
沒人能理解許一凡的謹小慎微,也沒有人知道,這個看似風光無兩的少年,睡覺都需要睜着一隻眼睛,更沒有人清楚,這個少年爲了心中某個目标,付出了多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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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慣了許一凡的成熟,現在看到他罕見露出思念的情緒,姜三甲覺得很有趣,有喜歡的人挺好,至少,這樣的他心有牽挂。
夜色漸深,大雪漸濃,吃飽喝足的姜三甲,抱着酒壺,不知何時已經酣然入睡,待到許一凡回過神的時候,看到的隻有四仰八叉依靠在木架上熟睡的姜三甲。
“你倒是哪兒都能睡。”
許一凡嘀咕一句,起身把烘幹的蓑衣取下,披在姜三甲身上,然後又撥弄了一下篝火,添加了一些柴火,讓其燃燒的更加旺盛一些。
做完這一切之後,許一凡從姜三甲手裏拿過酒葫蘆,抿了一口,站起身,站起身,走出了破廟。
站在台階上,看着已經把周遭的一切都給覆蓋的大雪,眼睛微微眯起。
站立良久,許一凡走下台階,漫步在大雪之上,随着腳步的每一步落下,都發出一聲清脆的嘎吱聲。
從破廟走出,一直走了一炷香,在一處小山丘上停下腳步,一手負後,一手拎着酒壺,看着不遠處的永北鎮,此時,整個鎮子一片漆黑,陷入寂靜當中,偶爾能聽到幾聲狗吠聲。
“龍一現在在哪兒?”許一凡突然開口問道。
“已經進入達摩院。”在許一凡身後,有一道與白雪融爲一體的人影,開口回道。
“龍二他們呢?”
“龍二已經進入黑龍台,龍三也進入烏鴉欄子了。”
許一凡聞言,點點頭,又問道:“那件事調查的怎麽樣?”
“暫時還沒有眉目。”
此話一出,許一凡略顯不悅的皺了皺眉頭,沉吟片刻,沉聲說道:“在我入長安之前,那件事必須調查清楚。”
“難度很大。”
“不惜一切代價。”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許一凡又補充一句道:“必要的時候,可以聯系鱗兒。”
聞聽此言,站在許一凡身後的人,猛地擡起頭,露出一雙血紅的眼眸,似乎有些震驚,不過,他又快速的低下頭,沉聲道:“是。”
“武朝調查的怎麽樣了?”
“暫時沒有眉目。”
“抓緊時間。”
“是。”
許一凡不再多說什麽,隻是擡起手揮了揮,那道人影就驟然消失,而許一凡拿起酒壺,抿了一口,看向遠方的永北鎮,細眯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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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許一凡喝完一壺酒,回到破廟的時候,微微蹙眉。
原本隻有姜三甲一個人在的破廟,此時多了三個人,兩男一女,三人的年齡都不大,最大的男子也就三十出頭,最小的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
看三人穿着蓑衣的打扮,還有腰間配有刀劍的樣子,應該是江湖中人。
此時,三人正圍坐在破廟的另一邊,也升起了一堆篝火,距離門口不遠,其位置選擇的不錯,距離大門和窗戶都不遠,如果出現意外,這三人可以随時離開這裏,看樣子是江湖老手了。
許一凡回來的時候,剛出現在門口,三人的目光同一時間看向許一凡,手都下意識的搭在兵器之上,顯的十分的警惕和戒備。
爲首的是年齡最大的男子,身穿了件暗灰色方目紗裰衣,腰間系着寶藍色祥雲紋皮帶,留着飄逸的發絲,眉下是明眸善睐的眼睛,身材偉岸,此人不是修士,是名武夫,境界不低,二品境界,看其手邊的武器是把九環刀,應該是一名刀客,此刻,男子正細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許一凡。
女子的年齡不大,長相清秀,不算好看,卻也不難看,她穿着一襲桔棕直針繡幾何小花羅平素绡和淡白紫繡法箭袖抽絞地毯袿衣,穿了一件漆藍繡畫斑布緞裙,下衣微微擺動竟是一件咖啡色疊鱗針苗錦挑線裙,身上是灑紅一絨長春花绫披風,绾成了發髻,耳上是掐絲鈉鉻輝石耳釘,雲鬓别緻用一根白玉簪子束縛着,白皙如青蔥的手上戴着澆鑄玳瑁扳指,腰間系着古董白留宿腰封,輕挂着扣合如意堆繡香袋,一雙金絲線繡攢珠牙靴。
此刻,女子的手上正拿着半隻烤好的野兔,擡起頭,眼波流轉的看向許一凡,此人是個修士,不過,境界不高,也就七品左右。
另外一個男子,隻見他身穿了件暗深紅色棉布袍子,腰間系着寶石藍渦紋皮帶,留着飄逸的發絲,眉下是眉清目秀的眼睛,身材挺拔,風流倜傥,看起來風度翩翩,在三人當中,此人賣相最好。
此人此刻正盤坐在地上,膝蓋上放着一柄長劍,其氣息悠長,既是武夫,又是修士,境界有些古怪,讓人捉摸不透,此刻,他正拿着一個棗紅色的酒葫蘆,看到許一凡之後,未語先笑。
這突如其來的兩男一女,讓許一凡微微感到有些詫異,不過,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微微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就徑直走到姜三甲身邊坐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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