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着破舊儒衫的老者,牽着一頭瘦骨嶙峋,垂垂老矣的毛驢,從西北方緩緩而來。
老人很老了,尤其是那張宛如千年老樹樹皮的蒼老臉頰,溝壑縱橫,每一道溝壑當中都寫滿了故事,不知道是秋天到來,風沙太大的緣故,還是因爲老人徒步行走太遠的緣故,臉頰之上的道道溝壑當中,布滿了泥沙。
都說秋天的太陽似老虎,這話說的一點兒都沒錯,不但風大,太陽也毒辣的很,老人牽着毛驢,步履蹒跚,被糾結在一起的胡子覆蓋住的嘴唇,已然幹裂,都浮現出一層層白皮,而那頭毛驢,也低垂着腦袋,有氣無力的邁動着蹄子,看這一人一驢的樣子,讓人很擔心他們下一刻會不會倒在官道上。
在距離城門口不遠處的地方,就一個茶棚,茶棚不大,就是用涼席和一些木頭搭建而成的棚子而已,茶棚内也就四五張桌子,桌子不多,材質也很尋常,長條闆凳倒是不少。
此刻,茶棚内的五張桌子已經有人了,除了負責進出的守衛頭領坐了兩桌之外,還有一些經商的商人在此歇息。
老人擡起頭,手搭涼棚,看了看天空,豔陽高照,正是晌午時分,老人嘴裏嘟囔了一聲,然後低下頭,看向茶棚,猶豫着要不要去喝一碗茶。
“咕咕!”
就在老人在猶豫的時候,那頭老毛驢已經轉過頭,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茶棚,而腳步也因此停了下來,嘴裏發出咕咕的聲音,顯然,它也渴了。
看到這一幕的老人,滿臉的無奈,看了看茶棚,又看了看老毛驢,嘀咕道:“渴了,那就去喝完茶吧。”
說着話,老人就邁動着腳步,朝茶棚走去,在靠近茶棚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老人停下腳步,伸出手抖落了一下衣袖,整理了一下已然看不清顔色的衣袖,這才緩緩走入茶棚。
這一人一驢的出現,早就引起了衆人的視線,尤其是那位虎背熊腰的武将,在老人出現在其視野當中的時候,一雙虎目就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老人,在看到老人身上毫無氣機流轉的時候,就收回視線,這應該是一個落魄的書生,并沒有将其放在心上。
這樣的人,對于駐守長安城門多年的他來說,沒見過一千,也有八百了,而在看到老人那抖落衣袖,整理衣裳,盡量保持着讀書人氣質的做派的時候,武将微微皺眉,不過,也沒有開口譏諷什麽。
其他茶客看到這一幕,有人面露譏諷,有人眼中充滿了不屑,而更多的人還是冷漠的看着對方,顯然都沒有把這個老人當一回事兒。
茶棚不大,除了一個瘸腿的中年男人之外,隻有一個風韻猶存的老闆娘,至于說夥計,就這屁大點兒的地方,哪裏還需要夥計。
茶棚老闆姓辛,名苦,辛苦辛苦,聽着這名字就知道是個勞碌命,其年齡不算大,也就四十來歲,也不知道是長安的風沙太大,還是因爲長期圍着竈爐打轉的緣故,老闆很顯老,看起來像五十多歲的人,反觀老闆娘就好看的多。
三十出頭的年紀,雖然是粗布麻衣,頭别木钗,肌膚也算不上多麽的水嫩,可還是很漂亮,尤其是其胸前那兩坨沉甸甸的大山,正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讓人忍不住想要去丈量一下此山的高度和寬度,如果能探究一下深度,那自然是極好。
婦人的屁-股很大,用老百姓的話說,屁-股大的婆娘能生兒子,可惜,這句話放在這位婦人身上,似乎就不靈驗了。
婦人姓什麽不得而知,但是,她有個很通俗的綽号,美茶娘,至于這個稱呼怎麽來的,那就不知曉了,反正來這裏喝茶的人,都這麽叫她,而婦人每次也欣然的答應着,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在老人走進茶棚的時候,婦人沒有什麽反應,此刻,她正單獨趴在一張桌子上喝酒,在其面前,還放着兩碟下酒菜,一旁花生米,一碟臘肉幹,看到老人進來之後,也隻是擡起頭,瞥了對方一眼,就重新低下頭,端起酒碗抿了一口。
看着酒水順着女人那修長,略顯白皙的脖頸滑落下來,頓時吸引了一大-波的視線,當那酒水順着衣襟,滴落到那崇山峻嶺當中的時候,有人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也不知道是饞酒了,還是饞其他的。
相對于婦人的冷淡,老闆辛苦卻在老人還未走進茶棚的時候,就站起身,肩膀上打着一條漿洗的發白的毛巾,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未語先笑,做生意的标志。
“一碗大碗茶?”
老人搖搖頭,豎起兩根手指,說道:“一大一小兩碗茶,大碗放鹽。”
辛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點點頭,說道:“好勒。”
說完,辛苦就轉身去提茶壺,而老人則站在陰涼處,并沒有落座的打算,而其他人也沒有給這位老人讓座的打算。
别看辛苦瘸了一條腿,可動作還是很麻利的,沒多久,辛苦就端着一大一小兩個茶碗走了過來,茶碗很大,比在場的茶客手裏的茶碗都要大。
老人看到之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面露難色道:“我可沒有多少錢。”
辛苦則笑着說道:“大碗三文,小碗兩文,一共五文錢。”
老人聞言,并沒有急着接過茶碗,而是伸出手在懷裏一陣摸索,然後掏出一個破破爛爛的錢袋子,打開袋子,倒了倒,從裏面掉出來五個銅闆,五文錢,不多不少剛剛好。
把手裏的五文錢遞給辛苦,然後小心翼翼的把錢袋子收好,坐完這一切之後,老人這才結果另個茶碗,把小碗放在一條凳子上,端着大碗遞到老毛驢面前,而老毛驢早已經急不可耐,張開嘴就是一頓的吸吮。
接過錢,看到這一幕的辛苦,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也沒有出言制止什麽,而是瘸着腿,緩緩走了回去,在一條闆凳上坐下。
毛驢是真的渴了,三口兩口就喝完了茶水,而老人待到茶碗幹涸之後,又端起闆凳上的小碗茶,到了一半到大碗當中,把大碗遞到毛驢面前,而他則端着小碗,跟大碗碰了一下,然後一人一驢就對飲起來。
這一幕,看的周圍人一陣好笑,三文錢的大碗茶,硬生生被你喝出五兩銀子的烈酒的氣勢來,果然,在自娛自樂這方面,還是讀書人講究。
那位武将看到這一幕,也是笑着搖搖頭,端起面前的茶碗一飲而盡,然後站起身,帶着兩個跟班走出了茶棚,至于說給錢,那就不要多想了,茶棚之所以能在這裏開着,全靠着他們照拂着。
當然,也不是真的不給錢,每到月底,發了俸祿,一并來結算就是了,畢竟大家都不容易。
武将走了,桌子自然就空出來兩張,老人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在一張遠離衆人,位于下風口的桌子旁坐下。
毛驢喝了一碗半的茶水之後,也解渴了,精氣神恢複了幾分,也不用老人說什麽,毛驢就自顧自的走到涼棚外面的陰涼處待着,獨留老人一個人端着半碗茶,在那優哉遊哉的喝着。
老人喝茶如喝酒,小口小口的抿着,眼睛卻沒有落在周圍的茶客身上,也沒有放在那位美茶娘身上,而是看向了西北方向,眼神迷離,不知道在想什麽。
茶棚雖然不大,可卻很熱鬧,喝茶的茶客一邊抱怨着秋老虎的毒辣,一邊調侃着婦人和辛苦,說些葷話,而辛苦顯然是個不善言辭的木讷漢子,面對衆人的調侃,他也不說話,更沒有惱怒,隻是微微一笑,然後自顧自的坐在闆凳上抽着旱煙。
至于那位婦人,則是自顧自的在那自飲自斟,面對這些茶客的插科打诨,污言穢語,婦人連擡眼都懶得擡,偶爾也會說幾句,但是,其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就讓一衆茶客哄堂大笑。
“看什麽看?難道還想吃奶不成?”
“笑什麽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那損色,不笑就夠磕碜人的了,一笑能吓死鬼。”
“樂什麽樂?老娘說他,難道不是在說你啊,他醜,你比他更醜!”
“......”
“哈哈......”
面對婦人的毒舌,不管是看熱鬧的,還是被罵的,也不惱怒,就是在哪兒一個勁的笑,隻是那笑容真的很耐人尋味,尤其是在婦人把一隻腳踩在凳子上,露出一截比其臉頰還要白皙幾分的大腿的時候,這群茶客宛若喝了一碗冰鎮酸梅湯一般,那笑容就愈發的耐人尋味起來。
能在這裏喝茶的,基本都是進進出出長安城的老熟客了,對于這對年齡不搭,長相也不搭的夫婦,也是很熟悉的。
老闆辛苦話不多,卻很勤快,如果不是瘸了條腿,其實個頭還是蠻高的,雖然賣的是大碗茶,茶葉不是好茶葉,可燒茶的手藝還是不錯的,最起碼很良心,不像城内那些茶樓,用不知道泡了多少遍的茶葉來充數。
辛苦的腿爲何瘸的,沒人清楚,曾經也有人問過他,而他也隻是微微一笑,沒有解釋什麽,似乎也沒有好解釋的,當然,問這句話的人,也不見得有多在意,畢竟,一個賣大碗茶的人能有什麽故事。
相對于瘸腿的辛苦,人們對那位婦人更感興趣。
辛苦是外來人,至于其祖籍哪裏,沒人關心,而婦人卻是長安城本地人,準确來說,她的祖籍是長安,若是把時間倒退個五十多年,肯定有人知道她是誰。
李園園,這個名字,哪怕是過去了五十多年,依舊還會被人偶爾提起,她曾經是長安城最大青樓潇湘館的魁首,其門下文人仕子,達官顯貴數不勝數,不知道有多少人一擲千金,隻爲看上她一眼,卻未能如願,又有多少人爲其寫詩作賦,隻爲了能夠見上其一面,卻郁郁不得。
在五十年前的長安,說起文人雅事,都繞不過李園園,除了因爲此女長相極美之外,更重要的是此女才藝了得,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能歌善舞,另外此女還能騎善射,當之無愧的奇女子。
李園園連續三年摘得花魁的魁首,而這還是因爲她十六歲登台,十九歲脫離潇湘館的原因,在這短短的三年時間裏,整個長安青樓内的女子,都被其壓的擡不起頭來,無人能與之争鋒。
在這三年時間裏,有無數人想成爲其入幕之賓,卻始終不得願,不管是以文采開路,還是以銀錢開道,更或者是依仗權利威逼,始終無人得償所願。
直到一名俠客的出現,此人長相一般,劍術一般,文采一般,卻在他第一次進入潇湘館的時候,就成爲了李園園的入幕之賓,然後,李園園就脫離了潇湘館,跟着這位劍客,離開了長安,就此了無音訊。
李園園的這一舉動,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不知道有多少人爲之心碎,在李園園有主之後,長安城的酒水生意格外的紅火。
多年以後,有個瘸子男子,帶着一個粗布麻衣的少女,來到了長安,在長安城外開了一個茶棚,給南來北往的行人準備茶水。
男人來這裏的時候,也就三十來歲,是元符二年來到長安的,算算時間,已經有十五個年頭了。
在這十五年裏,茶棚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是男人一個人在操持着,而那位曾經是少女,現在是少-婦的女人,每天除了趴在桌邊喝酒之外,就是坐在闆凳上發呆,對于茶棚生意的好壞,根本不在意,也不上心,偶爾開口說話,其言語都尖酸刻薄的很。
其實,辛苦不是婦人的丈夫,這一點兒,對于經常來這兒的熟客來說,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當婦人還是少女的時候,不是沒人打過她的主意,不過,這些人的下場往往都不太好,不是被抓到大牢,就是被征兵丢到軍營當中,更有甚者爲此丢了性命。
這樣的事情,出現的多了,也就沒人再打婦人的主意了,除了承受不了後果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婦人其實并不算多漂亮,有那精氣神,還不如去城内的青樓轉一圈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前坐在這裏喝茶的茶客,都相繼離開,新的茶客進來,然後又離開,而老人就着那半碗茶,卻喝了很久,也坐了很久,直到太陽偏西,老人這才緩緩地回過神來,轉過頭,看向老闆辛苦,還有那位不知道什麽時候醉倒過去的婦人,緩緩地開口道:“來一碗酒。”
“嗯?”
此話一出,周圍的茶客都愣了一下,一臉奇怪表情的看着老人,在茶棚要酒喝,這是什麽操作,老闆辛苦聞言,也是愣了一下,不過,他在看向老人的時候,似乎想到了什麽,沒有說什麽,從腳邊拎起一個酒壇,走到老人身邊,揭開酒塞,給老人倒了一碗酒。
酒隻是烈酒,色澤也不好看,微微泛紅。
待到酒碗倒滿之後,老人端着酒碗看了很久,并不着急喝,而是緩緩道:“在這裏看了十五年,也等了十五年,看明白了嗎?等到了嗎?”
辛苦聞言,并沒有轉身離開,難得的坐了下來,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看着老人說道:“看了十五年,等了十五年,看明白了,也看糊塗了,等到了,也不曾等到。”
老人點點頭,笑了笑,說道:“那就再看看,再等等,總有一天會看明白的,也會等到的。”
辛苦卻搖搖頭,率先端起酒碗,抿了一口說道:“我想我是看不到那天了,也等不到那天了。”
說完,辛苦看向老人,笑問道:“我說的對嗎?夫子!”
夫子?眼前這個邋裏邋遢的老人居然是夫子?是儒家的夫子?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對于辛苦道出自己的身份,老人卻搖搖頭,端起酒碗,抿了一口,微微蹙眉,随即打了個冷顫。
“籲......”
老人長長呼出一口氣,這才擡起頭,看了一眼眼前這個憨厚老實的男人,然後又轉過頭,看向西北,悠悠道:“我隻是一個糟老頭子而已,除了讀過幾本書,走過幾步路之外,也沒啥了不起的,我管不了别人,自然也管不了你。”
“可是,你回來了不是嗎?”
“是啊,回來了,也該回來了,回來再看一看,再等一等。”
“夫子此次遠遊,看到了什麽?又尋到了什麽?”
老人的眼神變得愈發的深邃起來,他看着遠方,喃喃道:“看到很多,也尋到了很多,該看的,不該看的,該尋的,不該尋的,都看到了,也尋到了。”
“結果如何?”
老人轉過頭,看了一眼辛苦,笑了笑,沒有說什麽,而是自顧自的喝起酒來。
待到一碗酒喝完之後,老人放下酒碗,站起身,走出了茶棚,牽着毛驢,跟随着人群入城,臨走時,老人說道:“一碗酒,一條命,自行選擇。”
元符十六年,深秋,闊别書院多年的夫子回來了,他在城外的茶棚喝了半碗茶,一碗酒,殺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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