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了,你還沒有放下嗎?”順子一邊收拾棋盤,一邊問道。
“放下?十五年前,我就已經放下了。”李建澤淡淡的說道。
“既然放下了,爲何還要如此執着?”
“執着的不是我,而是他。”
“唉......”
聞聽此言,順子搖搖頭,歎息一聲,不知道爲誰而歎息。
順子在收拾完棋盤,又沉默良久之後,開口問道:“你打算何時出去?”
如果有外人在場的話,肯定會被順子這句話給吓一大跳的,他問的是李建澤打算何時出去,而不是能不能出去,這就讓人費解,也細思極恐起來。
要知道,一入皇陵就意味着這個人已經死了,想出去,基本不可能。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那些因爲犯了錯,卻又備受皇帝寵幸的太監,他們在被發配到皇陵之後,待上一段時間,可能幾個月,可能幾年,當皇帝再次想起他們的時候,就會被召回去,繼續回到皇帝身邊服侍。
不過,這種情況很少,很多人在被發配到這裏之後,根本堅持不到那個時候,不是瘋了,就是死了,根本等不到皇帝的召回。
順子有這個機會回去,可是,他選擇了不回去,而很多人想回去,卻回不去,至于說像李建澤這樣的人,基本上一輩子都不可能回去了。
像李建澤這樣的人,他死了,也不可能進入皇陵的,運氣好點兒的,會有一個墓穴埋葬,運氣不好的,跟那些太監宮女的下場沒什麽區别,亂墳崗是他們唯一的歸宿。
但是,李建澤跟别人不一樣,他從來到這裏開始,似乎就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出去的,之前,順子覺得不可能,可是,在最近幾年當中,他明顯的感覺到很多地方的不同尋常,他也慢慢相信李建澤會出去的,而且肯定能出去。
很多人都不知道的是,從七年前開始,很少來皇陵的炎武帝,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這裏一趟,炎武帝也不去其他地方,就在這個涼亭坐着,而坐在炎武帝對面的,就是李建澤。
兩個人相對而坐,卻很少言語,除了靜-坐之外,就是對弈一局。
對弈的結果,自然是李建澤輸了,但是,炎武帝赢得也不輕松。
七年前,炎武帝來了一次,是在初春的時候,二人對弈一局。
六年前,炎武帝又來了一次,依舊是對弈一局。
五年前,依舊如此。
四年前,炎武帝來了兩次,一次是開年之後沒多久,一次是在那年夏天。
三年前,炎武帝來了三次。
兩年前,炎武帝來了四次。
去年,炎武帝隻來了三次。
至于今年,炎武帝一次都沒有來。
炎武帝每次來,都是微服而來,身邊除了幾個貼身護衛和一個太監之外,别無他人,而每次來,炎武帝都是坐在這個涼亭當中,二人就着這簡易的棋盤,下上一局棋,然後就離開。
沒人知道炎武帝爲何要這麽做,也沒人清楚,炎武帝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但是,作爲旁觀者之一的順子卻知道,炎武帝對李建澤沒有殺心,或者有,可能隐藏的極好,而李建澤卻沒有,也可能有,也隐藏的極好,總而言之,這對親兄弟,關系很微妙,也很奇特。
皇陵雖然能進不能出,但是,對于外面的消息,還是能夠知道一二的,畢竟,任何地方都沒有不透風的牆。
順子作爲一個在皇宮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人,對于帝王心術他還是很了解的,他知道李建澤快要出去了,從炎武帝這些年來皇陵的次數,對待李建澤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一二來。
順子都能看出來,作爲當事人的李建澤不可能看不出來,隻是,李建澤到現在都沒能出去,而這其中是有原因的。
第一,炎武帝很糾結,糾結要不要放李建澤出去。
第二,就算炎武帝想放李建澤出去,朝中的大臣是否願意,是否同意,也很關鍵。
第三,李建澤自己想不想出去。
對于前面兩個問題,順子無從得知,也不需要知道,但是,第三個原因,他卻很清楚,李建澤可以出去,可是,他現在不想出去,他還在等待,還在蟄伏。
“我在等一個人。”李建澤沉默片刻,突然說道。
“何人?”
“我也不知道。”
“他很重要?”
“很重要。”
“等得到嗎?”
“不知道。”
“如果等到了呢?”
“那我就該出去了。”
“怎麽才算等到?”
“他什麽時候來京城了,我就什麽時候出去了。”
“這樣啊。”
“嗯,就是這樣。”
随着這番對話結束之後,兩個人陷入了沉默當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建澤轉過頭,看向順子,問道:“你想不想出去?”
“我?”
順子聞言,先是一愣,随即,啞然失笑道:“我一個行将就木的閹人,出去又能做些什麽呢?我服侍了先帝一輩子,先帝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若我也走了,那先帝豈不
是很寂寞,不出去了。”
李建澤盯着順子看了好一會兒,又問道:“真的不想出去了?”
順子看着李建澤,笑了笑,搖搖頭,語氣平緩的說道:“不了,這裏挺好的。”
李建澤默然,這裏好嗎?
當然不好,生活在這裏的人,都是活死人,一年四季難得見到幾個活人,好又能好到哪裏去,這些年,如果不是這個老太監,李建澤自己都不知道他能不能熬過去,當然了,順子也是一樣,因爲有李建澤在,他才能熬了一年又一年。
順子在收拾好一切之後,緩緩地站起身,看着李建澤,突然說道:“高祖建立炎朝不易,若能守住,最好還是守住,不要讓它殘破的太厲害。”
說完這句話,老太監墊着腳,佝偻着身子,轉身離開了。
看着老太監那形單孤影的背影,李建澤微微眯起眼睛,眼眸當中有寒光一閃而逝,然後,他喃喃道:“你個閹人都懂,作爲高祖的後人豈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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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
禦書房!
小朝會已經結束了,炎武帝把貼身太監也給趕了出去,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案後面,看着眼前堆積如山的奏章,卻無動于衷。
在書案上,有幾本奏章是攤開的,這些奏章都是邊關将領送來的奏報,北方的夏侯拓,南方的武英叡,東方的秦惠,當然,還有西北的殷元魁。
但是,這些奏章都隻是放在了一邊,在書案最中間的位置,放置着兩本奏章。
一本是來自西北康城的密折,裏面的内容是西征軍參将許一凡,以蟻軍和死囚組建了一支炮灰營,負責鎮守城牆的密折。
另外一本是來自朝堂之上的奏章,奏章的内容很簡單,重新啓用罪人李建澤,讓其擔任大将,奔赴西北削藩,而這份薄薄的奏章上,卻有數十名官員的簽名,這是聯-名-上-書。
大炎王朝現如今的局勢,非常的不妙,随着狼煙四起,确實需要一名大将出來主持局面,而在這些武将當中,能夠擔當此任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而其中呼聲最高的,還是他二哥李建澤。
能不能用,敢不敢用,如何去用,這是擺在炎武帝面前的三個問題。
重新啓用李建澤,那就意味着,要讓這個曾經想要推翻自己的兄弟重新掌握兵權,而這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對方,他能這麽做嗎?他敢這麽做嗎?
十五年前的那場叛亂,死了很多人,若是讓李建澤重新掌握兵權,萬一,他再次叛亂,又要死多少人,在五位大将軍,已去其二之後,還有誰能制衡重握兵權的李建澤呢。
作爲親兄弟,沒人比炎武帝更了解李建澤,單從軍事才能而言,無人能出其右,而論城府和心機,李建澤也不比炎武帝遜色多少,一個淪爲罪人的人,卻依舊對大炎王朝的事情了若指掌,一般人豈能做到?
當然,制衡李建澤的人也不是沒有,比如不良人,比如老泰山房巨鹿,然而,在這份重新啓用李建澤的奏章當中,就有房巨鹿的名字,這讓炎武帝很憤怒,也很無奈。
“二哥啊二哥,下棋朕終究不如你啊,難怪父皇當年如此看重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炎武帝那低沉的聲音,緩緩的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響起。
隻是,在這句話落下之後,炎武帝又開口了。
“你當真以爲朕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麽,你在等,朕也等,朕倒要看看,到底誰率先等到,哼,有人想要你出來,你卻不想出來,好啊,既然你不想出來,那就别出來好了,朕倒要看看,你還能等多久。”
炎武帝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無比的猙獰,也無比的扭曲,跟他之前溫文爾雅的形象,大相徑庭,隻是,沒人能看到這一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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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樓!
常年不變的一幕一如既往的存在,那個頭戴鬥笠,黑紗遮面的人背對着衆人,盤坐在樓頂。
宰相在從禦書房出來之後,并沒有直接去衙門當值,而是拎着一壺酒,慢悠悠的來到了摘星樓。
“喝點兒?”徐肱老大不客氣的一屁-股坐下,看着那道背影問道。
那人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搖搖頭。
“這可是來自百貨樓的酒水,真的不來點兒?”徐肱還是不死心的問道。
那人還是搖搖頭。
雖然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徐肱還是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嘟囔道:“這是無趣,你不喝,我喝,羨慕死你。”
“呵呵......”
嗤笑聲響起,讓本來心情不錯的徐肱,頓時郁悶不已。
“我說你天天坐在這兒,都看什麽呢?”徐肱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随口問道。
“看人間。”
“看出什麽來了?”
“人間不值得!”
“......”
徐肱聞言,翻了個白眼,如果這話是一個懷才不遇的落魄書生說,還情有可原,可是,這話從對方嘴裏說出來,說不盡的諷刺和可笑。
徐肱不說話,那人卻開口問道:“朝中無事了?居然有心思跑到我這兒來喝酒?”
“事兒每天都有,隻要你想做,就有做不完的事情,眼不見爲淨,這不跑到你這兒來清淨清淨。”
“又遇到煩心事兒了?”
“嗯呐。”
“何事兒?”
“北方、南方、東方,還有西北方,大事小事兒一大堆,都讓我心煩,你指的哪一件?”
“那看你想說哪一件了。”
“呵呵......”
聽到那人這麽說,徐肱撇撇嘴,有些無奈的搖搖頭,說道:“戰事也就是戰事,打的無非就是銀錢,死的無非是人罷了,談不上多麽的糟心。”
“哦,那就是朝中的事兒了。”
“是啊,終于有人安耐不住,開始上書陛下啓用那個人了。”
“李建澤?”
“除了他還能有誰啊。”
說起這件事,說起這個人,徐肱瞬間覺得手裏的酒水不香了,苦着一張臉,唉聲歎氣起來。
“都有誰啊?”那人問道。
徐肱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放下酒杯,看着那人的背影,沒好氣的說道:“上書的人都有誰,你不比我更清楚?”
那人沒有反駁這句話,而是問道:“你同意了?”
徐肱卻搖搖頭,說道:“我同不同意重要嗎?這件事主要還要看陛下同不同意啊,咱們這些做臣子的,聽命行事即可。”
“呵呵......徐大人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謙虛了?”那人譏諷道。
徐肱翻了個白眼,幽幽的說道:“有些事兒,能做不能說,有些事兒,能說不能做,有些事兒,既不能說,也不能做,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老而不死是爲賊,你還賴着不死,到底圖什麽啊?”
“呵呵......”
對于那人的恥笑,徐肱絲毫不以爲然,而是反問道:“你這個老不死的這麽多年都不死,我-幹嘛要死啊,你問我圖什麽,我也想問你圖什麽呢?”
“我什麽都不圖。”
“那你怎麽不去死呢?”
“這不是在等你嘛。”
徐肱頓時語塞,瞬間不想說話了,這人忒不會聊天了,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不過,徐肱早已經習慣了。
“燕王真的要反?”徐肱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邊慢慢抿着,一邊問道。
“你覺得呢?”那人反問道。
“我要是知道,我還問你作甚。”
“他不敢。”
“哦?爲何?”
“因爲他會死。”
“那他爲何......”
“人到高位,身不由己,有些事兒,不是你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的,他不想反,也不敢反,卻不得不反。”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逼他反?”
那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沉默就意味着默認。
“誰?”
“你猜。”
“......”
徐肱又無話可說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很像一腳把那家夥踹下去,可惜,沒有如果,這把徐肱郁悶的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
其實,有些事兒,徐肱心裏很清楚,之所以問,隻是想驗證一下而已。
燕王李剛想不想反,敢不敢反,徐肱再清楚不過了,李剛沒有那個想法,也沒有那個膽子,如果他真的有的話,在先帝駕崩之後,登上皇位的就不是現如今的炎武帝了,而是燕王本人了。
燕王的口碑是極好的,無論是在京城,還是在涼州,一直都很好,總的來說,李剛沒有野心,也不敢有野心,小心翼翼的這麽多年,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兒子都死了好幾個,好不容易活到現在,卻不得不去做他不願意做,卻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能逼着燕王反的人,整個大炎王朝屈指可數,皇宮内的那位算一個,皇陵的那位算一個,老泰山房巨鹿算一個,眼前這個背對衆人看人間的老不死算一個,而他徐肱,勉勉強強也算一個,不,是半個。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誰能逼反燕王呢?
至于是這幾個人當中的哪一個,徐肱心裏清楚,也很明白,隻是,有些事兒,可以知道,卻不能付之于口。
“西征軍的三十萬将士......”
“孤軍!”不等徐肱說完,那人就開口說道。
“棄子?”徐肱緊蹙着眉頭問道。
那人卻搖搖頭,說道:“誰是棄子還不一定呢。”
“你看好他?”
“有人看好他。”
“陛下?”
“或許吧。”
徐肱不在詢問什麽了,而是端着酒杯,自飲自斟起來,其始終緊蹙着眉頭,細細的咀嚼着那人的話。
“你該走了。”等到徐肱喝完一壺酒之後,那人開口說道。
“這就不耐煩了?”徐肱撇嘴道。
“作爲一個宰相,既然想當好縫補匠,就不能閑着,你說呢?”
“呵呵......”
徐肱聞言,更加了無奈了,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拎着空酒壺,轉身下樓,一邊走一邊歎息道:“人間不值得啊!”
“呵......”嗤笑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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