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埔不再去看許一凡,而是沖着外面喊道。
衆人紛紛看向門口,隻見兩個家兵打扮的人,一前一後擡着一個擔架,來到正廳中央,放下擔架之後,兩個人就後退兩步,站到了一旁。
還未看清楚擔架上的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腥臊氣息就撲面而來,在場的衆人都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然後,紛紛看向擔架。
隻見擔架上躺着一個人,是名女子,女子穿着不俗,不是常見農婦穿的粗布麻衣,也不是富裕之家下人丫鬟穿的常見服飾,而是在青樓常見的那種纖薄衣裳。
一襲青綠色的外衣,此時已經破爛不堪,露出了裏面白色的裏衣,裏衣也破破爛爛,白色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染紅,布料呈現黑褐色,有些撕裂的地方,可以隐約看到女子那白皙的肌膚,隻是,肌膚上布滿了道道疤痕,顯然,該女子之前經曆了嚴厲的酷刑。
女子披頭散發,一頭青絲猶如亂草一般,遮蓋了她整張臉頰,雖然看不清楚女子的臉龐,但是,從其身形來看,這應該是個極美的女子。
殷武看到女子之後,隻是微微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麽,對于武人來說,這種血腥不堪的場面,他見得多了,在軍武之中,挨軍棍,皮鞭那是常有的事情,嘗嘗被打的皮開肉綻,也不是什麽稀罕的事情,早就見怪不怪了。
常哲翰則眉頭緊蹙,但是,他也沒有露出憐惜的神色,男子喜愛美色,這是正常的事情,但是,對于一個在官場起起伏伏多年的老油條來說,雖然他們平時連殺隻雞都不敢,可是,類似的場面也不是沒有看到過。
看到女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常哲翰就擡起頭,看向蔚埔問道:“死了?”
蔚埔此刻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走到擔架前站定,居高臨下的看了眼女子,然後,說道:“沒死。”
說着話,他就蹲下身,伸出手,掄圓了,朝着女子的臉頰就是一巴掌。
“啪。”
伴随着一聲清脆的響聲,剛剛還一動不動的女子,頭猛地歪向一邊,而胸口也開始有了起伏,不等蔚埔打第二巴掌,女子就緩緩地轉過頭,嘴裏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聲。
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女子不是這副尊容,就她這一聲呻-吟,就讓人血脈噴張。
蔚埔放下舉起的右手,伸出手指,輕輕撥開遮擋在女子臉上的青絲,露出她那張絕美的容顔,隻是,此時的她,臉上布滿了疤痕,其中其右臉上一個巴掌印,十分的顯眼,讓人看到之後,忍不住産生憐惜的心思,而蔚埔卻視而不見,伸出手指,指向不遠處坐着的許一凡。
“醒了?帶你見過個人,認識他嗎?”
女子無神而灰暗的雙眼,緩緩睜開,先是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蔚埔,聲音沙啞的說道:“殺了我吧。”
語氣平淡,沒有哀求,沒有情感波動,有的隻有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還有對生死的漠然,而女子在說完之後,就緩緩地閉上眼睛,根本不去看許一凡。
常哲翰和殷武看到這一幕之後,都紛紛緊蹙起了眉頭,他們看了看女子,又看向蔚埔。
“她是何人?”
“此女名叫風飄絮,是嘉州城一家青樓的花魁。”
“妓-女?”
常哲翰聞言,緊蹙的眉頭又皺緊了幾分,顯然,對于女子的這個身份,有些不滿,但是這種不滿不是對妓-女這個職業的不滿,而是對蔚埔居然帶着一個妓-女來指認許一凡是叛将之子的不滿。
蔚埔似乎知道常哲翰他們在想什麽,笑着解釋道:“兩位大人,稍安勿躁,且等我細細道來。”
“元符二年冬天,嘉州城鳳鳴園來了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女子,女子長得亭亭玉立,雖然談不上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卻也頗有姿色,其穿着雖然普通,但是身上卻有一股難言的氣質,該女子自願賣身于鳳鳴園,短短三年,從成爲了鳳鳴園最年輕的花魁。”
“這名花魁?”常哲翰下意識的問道。
“大人所猜不錯,鳳鳴園的那名花魁,正是眼前這名女子,風飄絮。”
常哲翰不在說話,而是看着蔚埔。
蔚埔繼續說道:“六個月前,在嘉州城豔名遠播的風花魁,卻自己給自己贖了身,離開了嘉州城,消失在人們的視野當中,而在一個月後,東海城的紅花閣卻來了一名女子,再次賣身爲妓,成爲了紅花閣的頭牌,而她正是從嘉州城離開的風飄絮。”
“原來是她。”常哲翰聽完之後,嘀咕了一句。
殷武聞言,頓時轉過頭,看向常哲翰問道:“常大人認識她?”
常哲翰看着擔架上的女子,點點頭,眼神複雜的說道:“閑暇之餘,在好友的邀請下,曾經去過幾次紅花閣喝酒,當時,恰好這位風花魁就在一旁作陪,我說爲何方才看她有些眼熟。”
“哦。”
如果是以往,聽到常哲翰這麽說,殷武肯定會打趣一二,但是,今日他卻沒有這麽做。
“一個青樓女子又能說明什麽?”殷武看着蔚埔問道。
蔚埔笑着搖搖頭,說道:“如果她隻是一個普通妓-女,那自然說明不了什麽,可是,她不是一般的妓-女,二位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這風飄絮不是其本名。”
“哦?那她本名叫什麽?”
“浮萍。”
“嗯?”
見殷武隐隐有發火的傾向,蔚埔連忙補充道:“她原本姓徐,徐浮萍,不過,後來改徐爲許,叫許浮萍。”
殷武聞言,沒有說什麽,而是挑了挑眉頭,眯起眼睛,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大概過了一分鍾,殷武突然睜開眼睛,一臉詫異的看向擔架上的女子,喃喃自語道:“原來是她。”
“嗯?”
這一次輪到常哲翰詫異和疑惑了,他看向殷武,下意識的問道:“殷都蔚認識她?”
殷武點點頭,眼神複雜的看着擔架上的女子,輕聲說道:“有過幾面之緣,隻是......”
常哲翰正聽着殷武的解釋,可是,殷武隻說了半句,就沉默不嚴,看了看女子,又轉過頭看向許一凡,眼神忽暗忽明,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就在常哲翰準備開口追問的時候,蔚埔此時開口道:“她是許淳婦人的貼身侍女,更是許淳的養女。”
“啊......”
此話一出,常哲翰大吃一驚,他看了一眼擔架上的女子,然後,猛地轉過頭,看向靜靜-坐在那裏的許一凡,眼神複雜且怪異。
鎮國大将軍許淳,十五歲入伍,武狀元出身,入伍之後,就去了邊關,先是卻了嘉州城,待了五年,然後,又去了最爲苦難的西北,待了足足十年,之後又去了巫州,待了三年。
前前後後,許淳輾轉三地,一共待了十八年,那時候,他已經榮升爲将軍,被先帝召回京城,複雜鎮守京城,之後,北蠻鬧得很兇,年年叩關,燒殺搶掠無數,先帝點名讓許淳去往北方,率兵十五萬,狠狠地拾掇了一下北蠻,打了一個打勝仗。、
回到京城之後,因爲許淳從軍二十五載,大大小小的戰役加起來有上百場,未嘗一敗,又被人稱之爲常勝将軍,這一次,他攜大勝而歸,先帝無比的高興,就封其爲鎮國大将軍,風頭一時無兩。
許淳是許氏家族這一代當中最傑出的弟子,許府當年在長安城可是豪門大族,想要跟其結親的人數不勝數,而許淳不愛美色,隻是年輕的時候,在家中父母的安排下,娶了一名姓孫的女子。
隻是,成親多年,一直未有所出,在許淳封大将軍的時候,他已經四十歲了,這件事也常常成爲長安城諸多官員調侃許淳的話題,對于這件事,許淳從來沒有說什麽。
在元符初年,也就是先帝暴斃,炎武帝登基之後,許淳的夫人懷孕了,同時,懷孕的還有當時已經封王的李建民,以及當今聖上的皇後。
元符初年,炎武帝禦駕親征北蠻,元符二年,三個男嬰呱呱墜地,同一時間,李建民和李建瑞,聯合鎮國大将軍許淳發動了玄武叛亂。
叛亂發生之後,三名剛剛出生的男嬰,同一時間失蹤,而在叛亂平定之後,三名男嬰卻下落不明。
李建民兵敗自刎,李建瑞貶爲庶民,去守皇陵,至于許淳則被斬首,事後,許氏家族一脈,全族三百一十八口人,全部被斬首示衆,其中除了許氏子弟之外,包括許府的家将、家臣、家丁奴仆丫鬟,全部處死。
許淳有三名義子,都是故人之後,因其父輩在戰死沙場,許淳就收這三個孩子爲義子,而這三個義子,雖然沒有參與玄武叛亂,但是,在叛亂平定之後,這三人也被誅殺,除了三名義子之外,許淳還有三個養女,其中最大的二十三歲,最小的也才十七歲而已。
在玄武叛亂兵敗之後,許府的女眷,在老太君的命令下,集體服毒自盡。
根據當初史官記載,許淳一脈,無一人逃脫,包括許淳的六個義子養女。
殷武雖然是鎮海軍的都蔚,可是,當年在炎武帝登基的時候,他曾經随着鎮海大将軍殷元魁回京見駕,然後他代表殷元魁去拜訪了許淳,當時,他就看到了許淳的養女之一許浮萍。
當時的許浮萍年紀很小,也才十五六歲,出落的亭亭玉立,是個美人胚子,不過,也隻是見了一面而已,對于這個叫許浮萍的女子,他還是有些印象的,隻是,在玄武叛亂之後,許家被抄家滅族,許浮萍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可是,沒想到的是,今天,在這裏他居然意外的再次見到了許浮萍,這讓殷武心中無比的複雜。
雖然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青蔥少女已經成爲熟-婦,還淪爲風塵女子,殷武卻在這個渾身上下布滿傷疤的女子身上,看到了當年那個少女的影子
,也是在這一刻,他确定了眼前這名女子的身份,正是叛将許淳的養女許浮萍。
蔚埔見殷武盯着許浮萍皺眉不語,而常哲翰也眼神晦暗不明的低着頭,他嘴角微微翹起,看向了坐在座椅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的許一凡,心中冷笑不已,暗道:“這一次,我看你死不死?”
被人當衆揭開身份,說不緊張,不激動那是騙人的,盡管許一凡一直表現的對自己的身世都不太在意的樣子,可是,天底下哪有孩子不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誰的。
對于自己到底是不是許淳的兒子,許一凡不知道,不清楚。
如果說蔚埔的指認,有些疑惑的話,那夏柳的出現,則是讓許一凡有些震驚,但是,許浮萍的出現,卻讓許一凡心驚不已,盡管,他心裏知道,所謂的叛将之子這個身份,可能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栽贓給自己的,可是,他還是很期待,很想弄清楚,自己的父母到底是誰。
隻是,在看到許浮萍之後,許一凡的心卻慢慢地放松下來,整個人也冷靜下來,眼前這個許浮萍,雖然年齡上和當年他看到的那個叫羽墨的女子,很相似,可是,許浮萍的嘴角卻沒有美人痣,既然沒有美人痣,那這個女人就不是當年把自己交給孫瞎子的那個女人。
确定了這一點兒,許一凡就放松下來,可是,更多的疑惑卻浮現出來了。
在場的人,可能都不清楚的是,許浮萍他其實見過,而且不止一次。
早年,許一凡還在安民鎮的時候,曾經去過嘉州城,而在嘉州城閑逛的時候,曾經偶遇過許浮萍,隻是,當時許一凡不知道對方叫什麽,也不知道對方是做什麽的,兩個人隻是在街邊偶遇,對方掉了一個香囊,而他恰好看到了,撿起來之後,還給了對方,随便聊了兩句。
之後,許一凡開始寫書、賣書的時候,也曾經去過嘉州城,再一次看到了許浮萍,許浮萍當時從他這裏買了好幾本書,給了不少銀兩,對于這個女子,許一凡還是很有印象的。
到了東海城之後,許一凡很少在東海城老老實實的待着,當時,在一個多月前,許一凡曾經再次遙遙的看到過她,不過,當時許一凡以爲自己看錯了,并沒有在意。
如果說,許一凡從頭到尾都沒有見過許浮萍的話,他早就站出來反駁,對于一個陌生女子的死活,許一凡不會在意的,甚至事後許一凡會親自弄死她,可是,他見過許浮萍,而且不止一次,這就讓許一凡不得不多想了。
假如蔚埔說的是真的,這名遭受了酷刑,卻依舊活下來的女子,真的是許淳的養女的話,那許浮萍當初出現在嘉州城,和許一凡的偶遇就不是偶遇了,而現在,許浮萍來到東海城,更加說明了這個問題。
【難道自己真的是許淳的兒子?】
對于這個問題,許一凡也不确定,他也不知道答案,是與不是他自己弄不清楚,但是,他知道另外一個問題,不管自己是不是許淳的兒子,此時此刻都不能承認,一旦他承認了,那等待他的除了劊子手的鍘刀之外,沒有别的結果。
可是,眼前的情況,他該怎麽反駁呢?
蔚埔的一番說辭,還有夏柳這個小時候的玩伴的指認,還有許浮萍的出現,都在說明一件事,許一凡就是叛将許淳的兒子。
許浮萍作爲許淳的養女,當年本應該死在那場大清洗當中的,可是,她沒有死,雖然明面上她死了,許浮萍不但沒死,還成爲了風塵女子,去往了嘉州城。
嘉州城距離安民鎮并不算遙遠,如果沒有特殊的理由,一個已經死裏逃生的女子,最應該做的不是改名換姓,隐姓埋名,低調的生活嘛,爲何要成爲妓-女呢?
更重要的是,許一凡是十三年前去到的安民鎮,而許浮萍是十三年前賣身到了嘉州城的,今年,許一凡來到了東海城,而已經給自己贖身,恢複自由身的許浮萍也來到了東海城,他不但來了,而且再次賣身成爲了妓-女,這本身就不合理,除非她有自己的苦衷和目的。
如果這些事情單從一件事來看,肯定沒有什麽,可是把它們串聯起來,這個問題就嚴重了。
一個本該死去,卻沒有死的叛将的養女,一個在叛亂之時,失蹤的嬰兒,一個出身不詳,年齡卻剛好對上的少年,兩個人之間産生了交集,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呢?
哪怕許一凡無比确定,許浮萍不是當年把自己交給孫瞎子的女人,可是,他卻解釋不清楚,就算他說,他信誓旦旦的說,當年把自己交給孫瞎子的女子不是許浮萍,而是另有其人,那麽,在場的所有人都會問,那個女人是誰?
如果許一凡回答不上來,那就是狡辯,如果他回答上來了一番調查之後,對方不承認,那許一凡的說辭還是狡辯,他的結局不會改變,總而言之,蔚埔的這次指認,把許一凡徹底的推到了懸崖邊。
【這是一個陰謀,一個無懈可擊的陰謀。】許一凡心中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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