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小道士眼望着窗外。隻覺得那壓抑着的黑,便如自己此時的心情。
許若雪問:“夫君,先前你還在迷茫,不知道空玄子的所作所爲是對還是錯,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爲是對還是錯。夫君,你現在想清楚了嗎?”
小道士沉默了一下:“這一路行來,其實我想了很多。”
“這個世上,對錯本就難以分辨。同一件事,一個人看說是對的,但換一個人看會說是錯的。這事到底誰對誰錯,我不明白。我相信,這世上也沒有誰能真正地明白。”
“但這些天,聽到那番對談,再看到這片大好河山後,我确信,”
小道士轉過身,看着許若雪,正色說道:“我确信,我不認同空玄子的作法,我認爲他是錯的!”
“當日師叔曾經問過空玄子六問,空玄子說明不了師叔。而我,跟師叔的看法一緻。”
“冒着頃刻傾覆、江山破碎的風險,不過隻求爲大宋延命幾十年,然後再冀希望于虛無的将來,這種事,是爲不智!”
“且,天下間沒有人,有資格要求現在的百姓爲将來的百姓,承受家破人亡的痛苦。連當今皇上都不能,他空玄子更不能!他隻是天下人間的一員,他無權爲天下人,做出這個決定!”
“所以,他,空玄子是錯的,而我,張天一是對的!”
這番話,小道士說的擲地有聲。
許若雪想了想:“夫君,你的意思是,空玄子的所作所爲,其實說不上對,也說不上錯。對錯之間,全看說的人從哪個方面去看。可夫君你認爲,空玄子是錯的。”
“是!”小道士回答的極是肯定。
許若雪歎道:“既然看清了自己的本心,那夫君,你要怎麽做?”
小道士長歎一聲,苦笑:“我還能怎麽做?”
“夫人,我是一個道士,我做事向來‘順本心,從天意’。可回想過去,我是順了自己本心,可很多時候我卻違了你們的本心。我很少設身處地爲你們去想,我要做的事對你們會不會造成傷害?”
“我錯了!”
“我不隻是一個道士,我更是一個男人。身爲男人,我就得負擔起男人的責任,我不能隻爲自己而活,我還應該爲你們而活。”
“所以,空玄子的事隻能如此。雀兒已受了太多、太重的傷。這隻雀兒已飛不起來了,她隻能藏在樹枝下哭泣。我不想看到這樣。我想看到曾經的那隻雀兒,叽叽喳喳地叫着,在空中劃出一個又一個的圈。”
“夫人,以前都是你們爲我在付出。現在,就讓我爲你們付出,不管付出的是什麽。”
許若雪上前,依偎在小道士懷中,哽咽着說道:“夫君,你真好!”
這一晚的對話,像是風兒一樣消逝在空中。此後兩天,一行人快馬加鞭,往青城行去。
隻是,小道士越來越沉默,朱雀兒越來越沉默,許若雪越來越沉默。至于丘木頭,他一直都沉默。
這個晚上,來到一個縣城。
客棧裏,許若雪推開自己的房門,卻見朱雀兒正坐在房間中。
當時房間便未點燈,月光淡淡,透過窗棂映射下來。在隐約的黑暗中,這小小的女孩埋首在膝中,一個人坐在房間的正中,顯得那麽的孤單、無助。
許若雪看了心大疼,她上前,蹲下,将朱雀兒擁在懷中。
朱雀兒沉默了一下,說:“原來是這種滋味。”
許若雪聽不明白。
朱雀兒說:“姐姐,我出生時,娘親便去逝了,是爹爹一手将我拉扯到。從小到大,我身邊圍着的,盡是一群大男人。雖然他們對我都極好,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麽。有時候我會不由地想,依偎在娘親的懷中,是種怎麽樣的滋味?那想必會極好吧。”
“現在我知道了。雖然姐姐隻是姐姐,可在姐姐的懷中,我嘗到了那種滋味。”
聽到這話,許若雪都流淚了。她哽咽着說:“說起來,姐姐也是沒娘親的人嘞。雀兒,姐姐比你大了好幾歲,以後,姐姐即是你的姐姐,也是你的娘親。”
朱雀兒點了點頭。
許若雪問:“雀兒,我們現在不是在回青城的路上嗎?你怎麽會這般傷悲?”
朱雀兒澀聲說道:“因爲醜道士不開心,因爲大家都不開心。”
許若雪沉默。
朱雀兒哽咽道:“姐姐,我原本以爲,隻要回了青城,遠離了那場紛争,一切便都風平浪靜,我可以重新做回那個快樂的雀兒,從此守在醜道士身邊,爲他生兒育女,陪他共渡此生。”
“可我錯了!”
“醜道士做事,向來追求‘順本心’,他率性所爲,堅守内心。他不計較名利,一心秉承自己心中的信念。所以,他活得灑脫,活得自在,活得自然。”
“姐姐,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愛醜道士,愛得便是他的這份灑脫、自在、自然。醜道士生得再好看,隻能一時吸引我,卻勾引不了我一世。他的爲人處事,他的風度氣質,才能讓我愛的死心塌地。”
“我是這樣,姐姐們難道不是這樣?”
若雪歎道:“是的。”
朱雀兒哭了:“可現在,醜道士不能按自己的本心行事,他身上多了太多的束縛。所以他,他不灑脫、不自在、不自然了,就像換了一個人。以前的他,有時飄逸的像神仙,有時銀賤的像壞蛋,有時溫柔的像哥哥,可不管是哪個他,都讓我極着迷。可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個憂慮的年輕人。現在的他,我不喜歡,非常的不喜歡。我知道,姐姐們也不喜歡,對不對?”
許若雪勉強笑道:“雀兒,你多心了。你知道的,那死道士心大的很,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跟沒事人一樣。到時一切都會好轉,他會再變成回那個你熟悉的醜道士。”
朱雀兒搖頭:“不,我知道,不會的。醜道士是個心懷天下的大好人。他現在憂心的事,大到關系天下百姓、社稷江山!所以以後不管看到什麽,醜道士都會不自覺地想到這事。他忘不了,永遠都忘不了。而如果我爹的所作所爲,真給這天下造成了莫大傷害時,他恐懼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一生都不會再開心。”
許若雪身子一僵,然後緩緩放松,她澀聲說道:“雀兒,你真多心了。事情定不會這樣,我和柔兒她們,現在其實很好的。”
朱雀兒苦笑:“姐姐,雀兒不傻,從來都很聰明。所以雀兒一直都能做,最能讓自己開心的選擇。”
“那個晚上,姐姐和醜道士的對話,其實我都偷偷地聽到了。雀兒當時心裏很高興,原來醜道士爲了自己,竟能付出那麽大的犧牲。可過後雀兒卻很傷心,因爲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
許若雪緊張地問:“那雀兒,你現在想怎樣?”
朱雀兒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她緩緩說道:“這幾天,我想得很清楚,我終于下定了決心。”
“我不喜歡這樣的醜道士,一點都不喜歡。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對他的愛會磨滅幹淨。那時,我不會再愛他。”
“我想用一生一世,盡全部的心力去愛他。所以,我絕不能接受那樣的結局。”
“我想讓他變回原來的模樣。”
“姐姐,我會離開,會去找我的爹爹。爹爹那麽愛我,我卻爲了自己愛的人,假裝不認識他,我實在大不孝。我要去陪他,不管還能陪他多久。”
“姐姐,我把原來的醜道士還給你們。”
許若雪一把抓住她的手,惶恐地說道:“那你嘞,你怎麽辦?”
朱雀兒苦笑:“既然呆在這裏,我一樣不開心。那我的痛,我選擇自己去面對。”
“如果醜道士是我一個人的,我還可以很自私地強行留在他身邊,不管他開不開心。可醜道士畢竟不隻是我的,我哪有資格讓姐姐們陪我,一起失去自己那麽喜歡的那個他。”
“姐姐們都是真心地心疼我,所以,我不能自私。”
“醜道士是真心地愛我,所以,我不能自私。”
“所以,我選擇,不那麽自私地離去!”
許若雪一把将朱雀兒摟在懷中,哭道:“你怎麽辦啊,我的好雀兒。”
朱雀兒也大哭。兩女相擁而泣。
好一會,朱雀兒掙脫開,哽咽着說:“姐姐,我就不跟醜道士道别了,我怕自己的心會碎了。”
“姐姐,今生若有緣,我們再相聚!”
說着,朱雀兒穿窗而出。
許若雪推門而入。
心不在焉的小道士驚醒過來,看着許若雪,勉強一笑:“奇怪哦,天都黑了,還有人打馬走了。”
許若雪眼一紅,她哽咽道:“雀兒走了。”
“什,什麽?”小道士大驚,他猛地站起,失聲驚叫。
然後他緩緩坐下,坐在床上,呆若木雞。
感受到他激動的情緒,柳清妍和柔兒從鬼珠中出來。
聽完許若雪的講述後,三個女人默默地守在小道士身邊,擔憂地看着小道士。
而小道士捂着臉,眼淚無聲地落下。
他哽咽着說道:“雀兒,今生今世,你我何苦相見;今生今世,你我何苦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