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湊頭過來,壓低聲音說道:“白葉山這足有兩千禁軍,可真正知道這事底細的,隻有小的一人,便連一軍統領,堂堂的殿前司李指揮使大人,也不知實情,隻是奉命聽命行事。”
“所以外面旦有一點風聲,哪怕是一絲流言,小的也必死無疑。宮中這次派來的中官,可有七人啊。那六雙耳朵,正豎得高高,個個都在等小的犯錯。”
“小神仙,你得官家和聖人的恩寵,進皇宮跟進自家後院似的。臨安來此不遠,小神仙自個進宮一趟,問下官家不就行了?小神仙何必爲難小的?”
王太監話說到這份上了,小道士是聰明人,自然不敢再強人所難。能将如此機密的事托付,顯見這王太監也是皇上身邊親信的人,他哪敢得罪?
小道士隻能哈哈笑着,和王太監閑扯了幾句,灰溜溜地回客棧去了。
将情況一說,一衆人都傻了眼。
柔兒自告奮勇:“道士哥哥,今天晚上奴奴去打探一下。哼,官兵人再多,防得住人,哪能防得住鬼?”
柳清妍也說道:“天一,我和柔兒一起去。”
小道士大是心動,可想了想後,他搖了搖頭:“莫要小瞧了天下英雄!此事既然如此機密,軍中必有得道高人随行。隻要有了防備,你倆本事再強,想要殺進去有可能,想要溜進去卻是絕無可能。更不用說,這事的背後明顯有空玄子的影子。有他在,哎,你倆一個不好,就是有去無回啊!”
“空玄子,空玄子!”小道士歎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空玄子擔心我看破他的底細,幹脆通過韓侂胄,以一道聖旨,兩千軍隊,将白葉山封得死死的。這樣一來,除非我想殺官造反,不然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在真龍龍脈裏爲所欲爲,卻無能爲力!”
“哎,我想想吧,看這局怎麽破?”
晚上。
朱雀兒坐在客棧的屋脊上,呆呆地看着夜空。
那一晚那慘烈的厮殺,又一幕幕地在她眼前重現。她仿佛又看到了,爲了救她而死的趙伯,在她的一笑中,閉上了眼。
朱雀兒埋頭哭泣。
身後一人,溫柔地摟住她。
“主人。”朱雀兒哽咽着叫。
小道士歎道:“紅顔,我就知道,你會躲起來哭。過去的就過去了,不要傷心了,好嗎?”
朱雀兒搖頭:“我,我也不想傷心,可我忍不住就是傷心。”
小道士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他握着朱雀兒的手,坐在她身邊。
朱雀兒問:“主人,你想出辦法了沒?”
小道士搖頭:“還沒有。”
朱雀兒一聽,急切地說道:“主人,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吧,我們回青城去,好不好?”
被那雙大大的眼盯着,看着那雙眼裏滿布着的哀求,小道士的心一軟,幾乎就想答應下來。可猶豫了一下後,他終于說道:“我再想想吧。若是真沒辦法,我自會回青城。可若是随便放棄,我,我怕是說服不了自己。”
朱雀兒眼中的希冀,迅速地暗淡了下去。就如一盞在風雨中,熄滅了的燈!
朱雀兒轉過頭,看着别處。她說:“主人,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紅顔,”小道士心疼地叫道,他緊了緊手中的小手,這手柔弱而冰涼。
他說:“抱歉,紅顔!”
朱雀兒背對着他,一動不動。
小道士長歎一聲,将她緊緊摟在懷中。
朱雀兒沒有掙紮。埋首在小道士懷中,朱雀兒忽然叫道:“醜道士。”
“醜道士”這三個字,輕輕地喚出,聽在小道士耳中,卻如同雷鳴。
有多久了,他再沒聽過這聲呼喚,這聲獨屬于朱雀兒的叫喚。
小道士渾身一顫,他顫聲說道:“你該叫我主人,紅顔。”
朱雀兒沒有擡頭,她說:“你知道的,我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我是雀兒,不是紅顔。我是朱雀兒,是空玄子的親生女兒,是你生死大敵的唯一女兒。”
長歎了一聲,小道士澀聲說道:“你爲什麽要醒來嘞,雀兒。”
朱雀兒眼中的淚大滴大滴地掉落,她哽咽着說:“是啊!我爲什麽要醒來。我若是永遠都是那個剛出神仙谷時,忘卻了一切的紅顔,那該有多好!”
“隻可惜,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忘憂仙,也沒有真正的忘憂仙術,我終究忘不了,忘不了!”
她哭道:“在忘憂谷時,我曾經親眼見過那個紅顔的遭遇。一個那麽美麗的女子,徹底忘了從前的一切,變成了一個任人擺弄的玩物,被一個接一個的男人往死裏欺辱。那時我想,我甯願燒成灰,變成狗,我甯願付出一切,也絕不要變成她那樣。”
“可醜道士你知道嗎?剛剛我在想,我在想,忘憂谷中,你要是從沒出現,那該多好!”
“知道嗎?我甯願自己清白的身子,任無數男人萬般作踐,最後摧殘成泥,我也不願記起這一切,我也不願面對這一切!”
“這,就是我心中的痛!”
我甯願自己清白的身軀,任無數男人萬般作踐,最後摧殘成泥,我也不願記起這一切,面對這一切!
這,就是我心中的痛!
這兩句話,就想兩把尖刀,深深地刺進了小道士的心中,再猛力地一剖,将他的心,給切成了四片!
一直以來,小道士都清楚,朱雀兒的心會很痛。可會痛成怎樣,他卻從沒認真想過。
他生性淡泊,講究順其自然。可在有些時候,面對有些事,他的做法,說的好聽點,叫随遇而安,說的不好聽,就叫逃避。就像朱雀兒的痛,他不想面對,也無法解決,所以他就沒有設身處地地感受過。
所以他不知道,朱雀兒的心,會痛成這樣!
小道士嘶聲叫道:“雀兒。”
然後,他淚如泉湧!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隻能說:“抱歉,雀兒,抱歉!”
心中積累的一切,再藏不住。在這一刻,朱雀兒爆發了。
她猛地從小道士懷中擡起頭,她大哭着喊道:“說抱歉有什麽用,說抱歉有個屁用啊!”
“我不明白,我永遠永遠都不明白,你們明明都是愛我的啊!你那麽愛我,我知道;我爹爹那麽愛我,我知道;趙伯那麽愛我,我知道。可,爲什麽愛我的你們,一個個地,要這麽傷我的心。爲什麽啊!”
“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你和我爹爹,爲什麽要将天下百姓的安危,選擇一個人挑起。天下有哪個百姓,要求你們這麽做?既然沒有,你們爲什麽要這麽做?還爲此不惜傷害自己最親的人。”
“告訴我,這是爲什麽?”
“我,”小道士張口結舌。他忽然發現,在朱雀兒的痛苦面前,他一切的辯解,都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他隻能說:“抱歉,雀兒。”
朱雀兒嘶聲喊道:“我不需要聽抱歉,我永遠都不需要聽抱歉。”
“醜道士,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女人不都依靠男人嗎?你爲什麽不能幫我解決問題,爲什麽要将那麽痛苦的選擇交給我?”
“醜道士,我愛你,我全身全心地愛你。可是,今生我爲什麽要遇上你,今世爲什麽我要愛上你?”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那一天,我不會那麽任性地洗去你臉上的妝扮,那樣,我就不會迷上你這張好看的臉,那樣,當你和我爹爹互爲生死仇敵時,我會用手中的劍殺死你,或者被你用劍殺死。”
小道士一把抱住朱雀兒,哽咽着說:“雀兒,不要這麽說,不要這麽想,好嗎?忘記這一切,做回單純快樂的雀兒。現在還沒到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當到了那一天,雀兒,我保證給你一個答複,好嗎?”
朱雀兒淚流滿面:“柔兒告訴我說,我可以假裝自己忘記一切,我可以讓别人代自己做出選擇。我也很想這樣。可到最後,我發現,自己終究假裝不了,自己終究不得不做出選擇。”
“那,雀兒,你的選擇會是什麽?”問這話時,小道士的心懸在了嗓子口。
朱雀兒一笑,笑得無比凄婉:“我還能有什麽選擇?換了是你,你會選擇原諒,你的殺夫仇人,或者是,殺父仇人?”
“我,……”小道士啞口無言。
朱雀兒掙脫開小道士的懷抱,她擦了擦眼淚,笑道:“醜道士,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有用嗎?沒用的。這是一個死結,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死結。”
“你瞧瞧,我又任性了,害得你也哭了。這樣不好。”
“醜道士,你說的對,我還能陪你一些時日。我陪在你身邊時,我希望你開心,我希望自己也開心。那樣的話,在将來你才會想我。我不希望在這些無聊和糾纏中,把你和我的愛磨滅掉。”
“醜道士,我希望你想我。”
“好了,外面風大,吹得人難受。我先下去了,明天見。”
“雀兒。”小道士嘶聲叫道,他上前,想将朱雀兒擁入懷中。
可朱雀兒輕輕地說:“讓我安靜一會,好嗎?”
這話說得很輕、很淡,可小道士立即止住了腳步。
朱雀兒飛身縱下。
以前飛檐走壁時,她的身子輕靈,便如一隻歡快的雀兒。
可這一次,這隻雀兒身子重的,如一塊石頭。
坐在屋脊上,小道士眼淚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