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屏住呼吸,仗劍守在門口,凝神靜氣。
屋外有極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小道士的心猛地一緊。
一人迅速地推開門,剛一進來,就聽床底下一聲響。他不由低頭,往床下看去。
身子剛俯下,他忽地臉色大變,整個人立即往前竄去。
可晚了!
一柄劍已穿了他的後心,這人倒在地上,掙紮了幾下便死去。
這番聲響雖輕,可已惹引起了他同伴的注意。
一人悄悄地摸到門邊,一聲大喝,手中鋼刀連斬七刀,将門給劈成了十幾塊。
可門後沒人。
這人也恁地警覺,二話不說,身子便猛地一閃,如泥鳅般滑開。
隻聽嘶啦一聲,他背後衣衫已被劃破,卻沒傷到一分皮毛。
這人迅速轉身,正欲持刀劈去,眼前忽然一亮。
一團火光,幾乎就在他眉間爆開。
這人大驚,忙不疊地伸手去擋。手才伸到一半,醒悟過來。
可晚了!
一柄劍已穿了他的心,這人倒地。
巧施妙計,出其不意,連殺兩人,小道士來不及欣喜,急急從廂房的窗戶那跳出,溜進了柴房中。
将柴草堆蓋在自己身上,小道士在黑暗中緊張地等待中。
等待,無疑極是煎熬!
眼前,是一片黑暗;耳邊,是一片寂靜。小道士隻能一點點地,煎熬着。
心跳越來越重,越來越響,漸漸在一片寂靜中,響如悶雷。
這不隻是因爲害怕,而更是因爲,羞恥!
這一生,小道士還從不曾這樣狼狽地縮在一個角落裏,恥辱地蹲着,這般羞恥地躲着。
而外面,還有人在爲他厮殺,爲他流血,爲他拼命!
一時心中的沖動,讓小道士隻想大喊一聲,掀開身上的柴草,持劍殺出去。不管是生,是死,總要殺它一下。
一時腦中的理智,又清楚地告訴小道士,躲着,才是最好的辦法,才是他能給趙四娘的最大幫助。趙四娘想必正在血戰之中,自己這一出去,她一分心,那才必死無疑。
左右爲難,倍受煎熬中,小道士不知不覺,流下了淚。
終于,沖動戰勝了理智,小道士再忍不住,一把掀開柴草堆,持劍沖了出去。
可外面,沒人!
他小心前行。
依舊沒人,沒一個人。便連喊殺聲,都已消失不見。
怎麽回事?這怎麽了?
小道士心急如焚,他再顧不得,發足狂奔。
才跑了幾步,他站住。因爲他的眼前,開始出現了屍體。
一具屍體,在前面不遠,然後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當走到後花園正中時,小道士呆住了,他手中的長劍,掉在了地上。
那裏,有一堆屍體,一大堆的屍體。
在一堆屍體的中間,坐着一個高大威猛的人,一個女人。
“四娘!”小道士痛呼一聲,他瘋了似地沖了上去,他一把丢開了倒在趙四娘身上的兩個人。
然後他怔住了!
趙四娘那壯碩的身子上,密密麻麻地,盡是傷!
全是傷,有刀劍,有劍傷,有槍傷,有掌傷,有拳傷,甚至,她的身子上還插着三隻燕尾镖,還鑲着兩枚飛蝗石。
将這具滿是血、滿是傷的身子抱在懷中,小道士放聲大哭。
邊哭,他邊從懷中掏出止血靈符,想止住趙四娘身上,還在往外流的鮮血。
可沒用!
自然沒用!
小道士又痛又悔,他早一點出來,和趙四娘并肩作戰,她或許就不會死了。或許至少,她不會死得這般慘。
大哭聲中,他懷中的趙四娘忽然掙紮了一下,張開了眼。
小道士狂喜:“四娘,你撐着點,我找人來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說着,他想抱起趙四娘。
他抱不起。
趙四娘掙紮着說道:“不,不要,我死定了。小郎君,你抱着奴家,抱着就好。這樣抱着。”
小道士抱着她坐下,哭道:“這不關你的事,你爲什麽要這麽傻,爲什麽這麽拼?”
趙四娘擠出了一絲微笑:“奴家得了信,本就是要去救你的。在這遇上,這是天意。”
小道士大哭:“我不要這樣的天意,我要你好好活着。”
趙四娘笑了:“能用奴家的命,換小郎君的命。奴家很開心,死了都開心。”
“值得嗎?”
“當然值。奴家生得醜,這一輩子都被人嫌棄。這世上也隻有小郎君,才會對奴家說,奴家生得美麗,才會對奴家說出那番,世上最最好聽的話。”
她掙紮着說道:“瞧姐姐這張粗犷的臉,陽剛中帶着溫柔,溫柔着透着陽剛。瞧姐姐這健壯的胸,有山般的挺拔,有海般的宏大。瞧姐姐這對粗壯的腿,那般有力,隻需輕輕一夾,定能生生地夾死小弟。”
“啊,姐姐,你是多麽的豐滿、多麽的有力!啊,這廟,必是傳說中的月神廟。啊,小弟三生有幸,才能在這月神廟中,得遇見這,夢寐以求的姐姐!”
她受傷太重,一邊說,嘴裏一邊鮮血直流,可她竟堅持着,說完。
這一刻,小道士心極疼,疼的直想挖出來。
若早知今日一切,那日在山神廟中,他絕對不會說出這番話,他絕對不會欺騙這個外表醜陋,内心卻真摯無比的女人。
可事到如今,他還能說什麽,他隻能說:“抱歉,四娘,抱歉。”
“小郎君,不要說抱歉。奴家一直知道,小郎君是在騙奴家。可一個生得像神仙一樣好看,還有神仙一樣本事的小郎君,願意騙奴家,奴家一樣很高興,高興的要死。”
“現在,小郎君還把奴家抱在懷中,還叫奴家‘四娘’,奴家已心滿意足,此生再也無憾!”
“奴家隻有一個請求,奴家死後,請小郎君将奴家忘掉。奴家這般醜的人,沒資格住進小郎君的心中。奴家隻願來生,能生得好看,好看的像仙子一樣。到那時,奴家希望,小郎君能夠真得喜歡上奴家。”
小道士擦幹眼淚,笑道:“來生何必一定要生得好看。”
他正色說道:“四娘,今生,我張天一欠你一份情。來生,不敢你生得是醜,還是美,我發誓,定還你這份情!”
趙四娘眼蓦地圓睜,她顫聲說道:“真,真的?”
“真的!”小道士咬破舌尖,用手指沾上了自己的血,用自己的血,和着趙四娘嘴邊的血,在她的額頭上,畫了一個符。
小道士說道:“四娘,我用你我的血,畫了一個姻緣和合符。這樣來生,你我便會因此符而相聚。”
“四娘,來生,你我在一起!”
趙四娘眼中淚流了下來,她哽咽道:“好,好!來生,奴家,奴家和小郎君在一起,在一起。”
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趙四娘掙紮着說:“小郎君,今生還不曾有人親過奴家。你,可不可以,親下奴家。”
小道士含淚笑道:“當然可以啊!”
說完,他低頭,湊近了,那雙厚厚的唇。
他能感受到,這雙唇裏吐出來的急促的氣息。可,就在要吻上時,這雙唇裏所有的氣息,驟然斷絕!
小道士擡起頭,淚流滿面!
趙四娘,已經死去。
臨死前,她想自己給他一個吻。可今生,終究沒有一個男人,真心地愛過她、吻過她。
看着趙四娘,看着這張粗犷的臉上,那無比幸福、無比滿足的微笑。小道士流着淚,低聲說道:“其實,你長得真得不醜!隻恨我,沒有及時發現你的美!”
“抱歉,四娘,我還是欺騙了你。那個符,不能在來生讓你我相聚。可我的内心,真心希望,你我來生再聚。”
“今生我欠你,來生我願還你!”
說完,小道士撫屍痛哭。
他在哭了幾聲,身後,卻忽然響起一陣鼓掌聲。
小道士汗毛直豎,他倏地轉身,持劍在手,喝道:“誰?”
卻是一個大漢,手裏拿着對判官筆。
那人說道:“在下,江湖人稱閻王筆。”
看着趙四娘,閻王筆歎道:“某今日才知,原來一個人拼命時,竟能突破極緻!”
“有三次,某以爲她必死無疑,可她沒死。有五次,某以爲她會倒下,可她還站着。最後她還剩一口氣,可圍殺她的一十九人,竟皆身死!”
他一抱拳:“趙四娘,你雖是一女子,可你的悍勇,能讓天下所有男子汗顔!”
他再一抱拳:“小神仙就是小神仙,果然是神仙心腸。使勁手段讓她含笑而去,也不枉費她爲你送了命。”
小道士歎道:“跟她爲我所做的相比,我做的算得了什麽?”
“請問兄台,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嗎?”
閻王筆苦笑:“我希望不是,隻是很可惜,我是。”
手持判官筆,閻王筆正色說道:“張天一,你不是我的對手。”
“上頭已經下了嚴令,隻要死了見屍,不許活着見人。所以,你自己了斷吧!”
小道士搖了搖頭。
他指着趙四娘,說:“她爲了救我,拼成了這樣,我豈能不戰而降?”
閻王筆歎道:“如此,請接招。”
話音剛落,他手中的判官筆一左一右,向前攻來。
小道士大喝一聲,一劍刺去,隻取他心口。
劍長筆短,眼看一劍便要及身,閻王筆卻微微一笑,他左手筆一轉,将長劍封住。身子一滑,欺身上前,右手筆直點小道士咽喉。
小道士左走兌位,長劍順勢反撩。
閻王筆叫了聲好,雙筆一架,再一絞,一股巨力傳來,小道士再拿不住長劍,長劍脫手而出。
小道士抽身急退,可閻王筆如影随形,一筆向他咽喉點去。
眼看着,這判官筆發出一聲厲嘯,一點而來,小道士卻再無法閃避。
他心中長歎一聲。
這一擊後,自己的咽喉,定會粉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