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問:“這其中定有故事。若是可以,還請老哥相告。”
醉道人點頭:“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
他說:“你我惺惺相惜到現在,我都不曾告訴過你,我姓什麽名什麽。你是不是心中有些奇怪?”
小道士點了點頭。
醉道人沉默了一會,眼中漸漸地浮上了深切的悲痛。
“我之所以從不将名姓告之于人,是因爲,我配不上這名,更配不上這姓!”
“呵呵,像我這種整日裏渾渾噩噩度日的人,怎能配得上那尊貴的姓和那尊貴的名。”
閉上眼,醉道人說:“我本姓嶽,名,克虜。我是,嶽克虜!”
小道士大驚:“姓嶽,莫非老哥是,嶽飛嶽鵬舉的後人?”
醉道人搖頭:“這個卻不是。不過,我先祖乃是嶽鵬舉的堂弟,親堂弟!”
“建炎南渡後,先祖便在嶽鵬舉帳下效力,後屢立戰功,被調入嶽家軍親軍背嵬軍中,任統領一職,僅在統制之下。
“先祖弓術極佳,可左右開弓,從不虛發。用重弓百步開外,射敵面目真真易如反掌。憑此絕技,先祖從軍十幾年,大小數十戰,殺敵無數,立功無數,人稱嶽神射。嶽家軍每次遇有勇猛不可敵的金将,就會大叫‘嶽神射何在,嶽神射何在’”
“當年嶽家軍大敗金軍,兵進朱仙鎮,嶽鵬舉那時意興飛揚,對衆将說‘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時,先祖便在他右側。當一日連收十二道金牌,嶽鵬舉當衆大哭,說‘十年之力,廢于一旦’時,先祖也在身旁。”
“那時先祖憤憤,和一些大将苦勸嶽鵬舉,說金兵已退出開封,先直取開封,再派人回去複命不遲。嶽鵬舉本心中意動,卻被奸人所誤,終于班師回朝。”
“後嶽鵬舉以‘莫須有’的罪名無辜被害,消息傳來,嶽家軍大嘩。先祖當時痛哭,對背嵬軍衆兵士說,‘我等身爲親軍,今主帥含冤而死,我等豈能苟活?某欲舉精兵,殺向臨安,向座在龍椅上的那人問一聲,聖上自斷手足,可曾聽過北地萬萬黎民的哀嚎?衆兵士激動,紛紛響應。”
“可是嶽家軍衆将應者寥寥,我先祖獨木難支,憤怒到極,當場自斬一臂,含恨離去,離去時大哭!”
“自那以後,先祖便精心教導家父,将一身箭術傾囊相授。待我出生後,先祖賜名嶽克虜,便是寄希望于,有朝一日我能重返北地,高舉嶽家軍大旗,完成嶽鵬舉未竟的事業,直搗黃龍,重整河山!”
“先祖去逝後,虞允文采石大捷,大敗金軍。然後隆興北伐,家父立即從軍,拜在李顯忠旗下,也是屢立戰功。李顯忠大軍取靈壁、宿州等地,一時形勢大好,看着就能光複故土。卻不料金兵調集重兵攻打宿州,而邵宏淵狗賊見死不救不說,還大說風涼話,緻使軍心大動,于是宋軍大敗。宿州失守,北伐就此失敗。”
“宿州之戰,金兵攻打甚急,家父立在城頭,短短時日裏連發四十餘箭,殺敵三十餘人,緻使右臂殘廢,再使不出一絲力,無奈回家。宿州之戰是家父一生遺撼,當時我大軍連戰連捷,若是軍中上下同心,豈能有此敗!”
“便是至死,家父都不忘此事,他都說不出話來,還用獨臂緊緊地拉着我。我含淚發誓,今生今世必回中原,用這一身箭術,揚我嶽家虎威。家父這才遺恨離去。”
“可我,卻違背了自己的誓言!”
“我今年已三十有八,人生已過了大半。可别說北返中原,我都沒離開過大宋。别說殺金兵,我連金人都不曾見過。”
“我嶽家兩代男人,爲抗金各斷一臂,到了我,卻是終日裏過得稀裏糊塗,苟活于人世!每次想起此事,兄弟,我就恨不得自己去死。可我不敢去死,死了,我哪有臉,見先祖、見家父于九泉之下!”
“我姓嶽,名克虜。可我還有臉,敢稱姓嶽嗎?我還有臉,敢名克虜嗎?”
“我沒臉!”
說着,醉道人大哭。
小道士勸道:“這實在怪不得老哥。這四十年來,宋金之間再未啓戰事。兩國和平,老哥再是英雄,也無用武之地啊!”
醉道人搖頭:“我也經常以這話來勸勉自己,可我心中明白,北方多有義軍,建塢堡以抗金兵。若真要殺金狗,我投北方去,難道還怕找不到機會?”
“哎,我終究是沒有,先祖、家父的那種豪勇啊!”
見他傷痛自責,小道士便知趣地轉移了話題:“那老哥後面是怎麽當上道士的?”
醉道人苦笑:“我嶽家雖然兩代從軍,多立戰功,但這軍中的賞賜向來不多。更何況先祖和家父各斷一臂,不能務農。這樣坐吃山空之下,到家父去世時,我家中已極是貧困。就連一口薄棺材,都是借錢買的。”
“這人啊總要活着。我便借一身箭術,去山中打獵爲生,勉強度日。直到有一次,我在山中救了一道人。那道人感我救命之恩,便将一身道術傾囊相授。”
“學了道術後,我便動了貪心。我自幼好酒,可打獵所得實在是買不起酒。于是我就想到以道術來助人,借此換些錢财來買酒喝。這樣不知不覺中,我便成了一個道士。”
“但便是成爲道士,我也不敢忘記我嶽家的立家之本,箭術!”
從背後解下包裹,醉道人取弓在手,那雙粗糙的大手細細地撫摸着弓身,臉色溫柔的如面對情人。
小道士拿起這弓,見弓長有三尺,制作極是精良。弓身上還浮雕有符篆,看着大是美觀。
小道士拉弓一試,隻覺極是吃力。醉道人說道:“這弓是二石弓,是硬弓。軍中能拉動的人,可沒多少。”
“你老哥向來有了錢便換酒喝,一身别無長物,唯有這弓,價值五十貫。是老哥我等了四年,才請當世制弓名家‘不二弓’,制出來的寶弓!借用這寶弓,老哥我創出了獨有的,符箭之術。”
醉道人從箭囊中取出符箭。這箭箭身是普通木制,箭柄卻是由一張符篆,精心折疊而成。
醉道人解開這符,卻是張驅鬼符:“用符做箭頭,可是老哥我嘗試了足足三年,最後才成功!”
“這符怎麽折疊,怎麽将符固定在木箭上,這其中可是有大學問的!不然一箭射出去後,符篆會散掉,會失去靈力,”
“别的道士,都是丢符篆,可符篆輕薄,丢出去輕飄飄的,難以命中,更難以及遠。可用我這方法,呵呵,百步之外,厲鬼便灰飛煙滅!這十幾年來,還真沒哪隻厲鬼能近得了我的身!”
小道士聽了也大是豔羨,自己的一手飛符絕活,世間幾無人能及,可也隻是在七步之内百發百中,過了十步,這準頭便差了太多。
哪像醉道人,百步開外啊,我去!
醉道人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兄弟,不是老哥我藏私,是這法子,兄弟還真學不會。”
“箭術且不說,兄弟這般聰明,苦練幾年總能學會。可其中有些技巧,非得練過千萬次後才會。比如取箭,一般取箭是取箭身,而這符箭,卻是取箭頭。在取的同時,還必得激活符篆。否則射出去後,符也沒用。可怎麽取箭頭,讓符篆不至于脫落,又要該輸入多少内力,讓符篆恰到好處的激發,這個還真的隻能靠自己琢磨。所以這門絕學,沒有十年苦功,兄弟是學不來的。”
我去,十年苦功啊,那又何必學?我的飛符之術雖然不能及遠,可揮手間符篆如雨,這個卻是射箭怎麽也比不上的。
小道士便絕了這念頭。
醉道人持弓,長身而起。
緩緩取弓舉至胸前,醉道人深吸一口氣,手瞬間拉弓成滿月,一放。
雖無利箭,卻有一聲厲嘯。
手不停,一連四聲厲嘯,卻是一口氣中,拉弓四次。
小道士大贊一聲:“好!”
醉道人卻搖頭,苦笑:“不好!當年我最巅峰時,能夠一口氣開兩石硬弓,可開七次。而現在,哎,卻隻能開四次。”
“這些年喝酒喝的,真真淘了身子。”
“這酒,絕不能再喝了!”
小道士笑道:“好,隻要有老哥在,我太清院中保管再無一絲酒氣。”
“老哥,每日上午我都會随夫人練劍,老哥便一起來練弓。我還可以請我夫人,傳授老哥一套劍術。這樣上了戰場後,若敵人近了身,老哥也有還手之力。”
醉道人大喜:“如此甚好,如此最好!”
他手摸着手中長弓,這才露出歡顔:“這弓自出世後,還不曾命名。我一心想着,等殺了金狗,開了血葷後,再請人在弓上刻上三個字‘克虜弓’。等我老了,我找個徒弟,将箭術傳授下去,将克虜弓傳下去,也将克虜的責任傳承下去。”
小道士歎道:“我大宋正是有無數老哥這樣的人在,這才在當年遼國、現今大金的鐵蹄之下,才得以屹立不倒。老哥壯哉!”
醉道人收弓入懷:“當年年幼時,先祖最喜歡将我抱在懷中,講那在嶽家軍中的故事。那風霜雪雨、那刀光劍影、那馬嘶人嘯、那百裏連營,真真是,聽來讓人神往。先祖告訴我,男兒這一生最快意的事,莫過于看着自己的敵人,哀嚎着,痛苦地在自己面前死去。”
“很多次在夢中,我都會夢見那樣的情形。耳邊是震了天的厮殺聲,眼裏是到處飛濺着的鮮血,而我持弓而立,箭快的跟閃電似的。每射一箭,必有一個金狗哀嚎着倒下。我的面前,死了滿地的金狗。”
“我隻以爲自己有生之年,這樣的夢便隻是夢。卻想不到,這夢,終能實現。”
深情地看着懷中的弓,醉道人說道:“克虜弓,有一天,我嶽克虜必帶着你,去北方,殺金狗!”
小道士聽得心懷激蕩,不由大叫道:“說得好,夫人,拿酒來!”
“哦不,夫人,請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