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色說道:“我師父不是壞人!”
小道士點頭:“顧雲道長自然不是壞人。”
手指觀外,小道士說:“聽聽,這滿城的哭聲。如此受百姓敬仰的人,當然算不得壞人。”
他歎道:“人有佛性,也有魔性。隻是在某些時候,人體内的魔性會壓倒佛性。所以再好的人也會犯錯。”
清玄子喃喃說道:“人有佛性,也有魔性,此言說得極是啊!”
他一拱手:“貧道多謝道兄保住了我師父的身後名。”
小道士笑道:“無需稱謝。貧道也是個道士,自然希望,天地間有一處的百姓,能将道士尊爲神仙。貧道更希望,當下一次行走在江州的街上,貧道還能再受百姓的敬仰。”
“道友,想當年白龍寺的僧人也是一心爲善,深得百姓愛戴。可最後卻因作惡,一夜之間徹底崩塌。前車之鑒,可爲天雲觀後事之師啊!”
清玄子鄭重說道:“道兄的告誡,貧道銘記在心,必不敢相忘。”
“正是深怕如此,所以先師才規定,天雲觀中,一不得輕易招收道童,以免魚龍混雜。二不得留有餘财,财帛易動人心。三不得行惡事,小惡必罰,大惡立時逐出觀。有這三條鐵規,我天雲觀想來能在這濁世中,潔身自好。”
小道士贊道:“顧雲道長果真好見識!”
清玄子歎道:“我師父從來都是個好人。他之所以對白龍寺的僧人絕不留情,是因爲他平生最恨僧人。”
“我師父幼時,家裏是一座大廟的佃戶。那裏的僧人也是表面道貌岸然,暗地裏卻是壞事做盡。有一年天大旱,千裏絕收,府城裏官府開倉,富戶施粥,可那些僧人卻連一粒米都不肯減免。沒辦法,他家人隻能借僧人的印子錢。不過三個月,就利滾利,再也還不上。”
“僧人前來逼債,他家人無奈,隻得被逼賣兒賣女。我師父的大哥、二哥便這樣被賣了。可還是還不清。看着最後的一個兒子,他父母氣極,将家中所有一切發賣了,拿了錢叫我師父快跑,趕緊逃命去。”
“我師父恨極,聽說道士和僧人不對付,就進了道觀,當了道童。等過幾年,他存了些錢回家後,才知道,就在他逃走的那個晚上,他的爹爹娘親雙雙上吊自殺。”
“從那以後,我師父便恨盡了天下僧人。特别是探得白龍寺下的一家佃戶,跟他當年的遭遇幾乎一模一樣時,我師父再也控制不住,激起了滔天殺念。也因此,他才動用了九陰伴月大陣。”
“九陰伴月大陣,”小道士皺眉:“這法陣,你天雲觀是從哪傳承來的?”
清玄子搖頭:“此事貧道着實不清楚。”
“說來貧道跟在師父身邊最久,足有三十餘年。前面二十來年,我師徒二人其實過得極是清貧。師父因爲幼時的遭遇,分外見不得别人受苦。自己但有什麽,總想着拿去救濟他人。并且那時,師父雖有幾分道行,卻實在算不得高人,收入自然也不多。所以很多時候,師徒二人過的真的挺凄慘。”
“直到十二年前,一天夜裏,有村民請師父前去捉鬼。師父隻是一聽,就知道那鬼厲害的很,自己絕不是對手。他本不肯去,卻經不住那村民的苦苦哀求,最後就将我鎖在房中,自己一個人去了。”
“那個晚上,師父差一點點便死了。關鍵時刻,有一個道士救了他。那道士見我師父明知必死,也要行險一博,大是感動,便給了我一筆錢财,帶着師父離去。”
“過了四年,師父回來,已是學了一身的本事,還學會了那九陰伴月大陣。很快,師父就闖出了偌大的名聲,并收了十一名徒弟。此後師父便一心教導我們,尤其是苦練那大陣。”
“當時機成熟後,師父便帶着我們十二人,來到了江州,開始布局對付白龍寺。”
“白龍寺倒下後,我天雲觀聲名雀起。我等師兄弟在師父的帶領下,一心從善,這幾年做了數不清的善事。但也做了一件惡事,那件事就是驅厲鬼,殺死了一些江湖高手。”
“我等對師父,向來都極是信賴。他對我們說那些人該殺,我們便跟着他施法。可在殺完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那些人都是好人。特别是那江南大俠,爲人豪爽仗義,實在是當世少有的大俠。且我們殺了這些人,實際上卻是幫了狂龍幫。同在江州城,狂龍幫的所作所爲我等豈能不清楚。”
“那一次,我和師父大吵了一架。我這才發現,原來師父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般完美,他和狂龍幫竟早有勾結。可狂龍幫的人都是什麽貨色啊,無法無天,無惡不作。我平時救助的那些百姓,十個裏面至少有三四個,曾受過狂龍幫的欺淩。其中有些惡行,聽來真真是令人發指,狠不得上天即刻降下雷霆,将那幫畜生給劈得灰飛煙滅。所以誰能想得到,我天雲觀,江州百姓口中的至善之地,竟和狂龍幫,江州百姓口中的極惡之地,竟有着極深的淵源!對此,我無法接受。而我的那些師弟,也很難理解。”
“這一次屠龍令一下,江州城中一片歡呼。平日裏橫行霸道的狂龍幫幫衆個個都夾着尾巴走路,平時裏不敢怒甚至不敢言的江州百姓個個歡呼雀躍,人人拍手稱快,都說狂龍幫覆沒在即。而我得到的一些消息也是說,狂龍幫連戰連敗,已元氣大傷,傾覆便在明日。”
“可在這等時刻,師父要我們前去江華島。”
“去江華島做什麽,這還用得着說嗎?這一次,我和師父又大吵了一架。盛怒之下,師父動手打了我,将我關在觀中。當時我還心想,這樣也好,九陰伴月大陣少了我,威力必然會大減。到時江華島上的群雄就會争得一絲生機,多少總能逃出一些人。”
“可事情的結果,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江華島一戰,群雄毫發無損,而師父竟當場慘死。我完全不敢相信這個結果,可這是真的!”
“這一切,都是因爲你,天一道長。”
小道士長歎一聲:“抱歉。”
清玄子苦笑一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師父是遭厲鬼反噬,死于陰魂之手。不然,師恩重如山,此恩不可不報。哪怕道長你是對的,師父是錯的,我天雲觀的衆師兄弟也别無選擇,隻能與你生死相見!”
小道士點點頭:“我能理解。”
清玄子神情複雜,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接着說道:“師父突然離去後,這兩日我就常常在想,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天道報應。若說沒,師父要做的事的确是大錯事,結果他就自食其果,被自己養得厲鬼生生吸成人幹。可若說有,師父一生行事,百件事裏有九十九件事是對的,他就隻做過那麽三四件錯事,可結果卻死得如此凄慘!”
“這天道啊是什麽?這報應啊又是什麽?哎,我不明白,我想不明白!”
小道士歎道:“佛家大講因果報應,可天下僧人無數,能真正看懂這因果報應的人,又有幾個?道友何必執着這個?隻要自己秉持本心,一心向善,那還怕他什麽報應?”
清玄子點了點頭:“道兄說的極是,是貧道執着了。”
小道士問道:“那鬼牌又是怎麽回事?”
清玄子搖頭:“貧道也不清楚。這鬼牌是半年前忽然出現在師父身上的,師父每日裏以秘法喂養,希望可以将其煉爲鬼仆。大約十天前,師父曾将那陰魂喚出,卻險險沒控制住,差點反噬自身。我等隻以爲,在沒有萬全把握之前,師父絕不會祭出此陰魂。卻哪會料到,他竟會不惜一切,行險一博,最後落得個慘死!”
小道士歎道:“那晚貧道其實隻想破去法陣。若沒有法陣相助,狂龍幫必滅無疑。狂龍幫一滅,以天雲觀平日所作所爲,難道還會對江州百姓不利?貧道實在沒有與尊師決一生死的心。”
清玄子點頭:“貧道信道兄所言。”
小道士起身:“狂龍幫在江南橫行多年,聚斂了大量财物。此次被連根清除後,那些财物也有我夫妻二人一份,想來千兩銀子會是有的。再過幾日,會有一個穿一身白衣,名叫杜春水的俠士來天雲觀。他會将這些錢财交予你們。這便是貧道借天雲觀之手,爲這些年來受苦的江州百姓,所做的一些彌補。”
清玄子起身,拱手,正色說道:“道兄既然信得過我天雲觀,将如此大額的錢财托付,我天雲觀必不負所托,必将其中每一分每一毫,都用之于百姓。”
“貧道替江州百姓,感謝道兄大恩!”
小道士揮揮手,頗有些意味深長地說道:“我等是修道中人,做慈悲人,行慈善事,自能求得内心的自在、喜樂、甯靜。隻要緊守道心,自能守得一生逍遙。别的,何需計較!”
“望道友他日之心,永如今日之心。如此,必是江州之福,更是天雲觀之福!”
說完,拱一拱手,小道士潇灑離去。
出得江州城,小道士勒住馬,回首一聲輕歎。
白龍寺、天雲觀、狂龍幫,這其中的恩怨,何等糾纏?
萬幸,一切終已平息!
此去臨安,臨安城那,又有什麽在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