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都不曾這樣。
以前在九陰山上時,他的精力充沛至無處發洩。下了山以後,他每日都似乎未曾停歇過,總有好些事要做。既便真無事可做,我去,修煉難道不要?
可今天醒來,他忽然發現,自己什麽也不用去做,什麽都不想去做。
不想去通玄觀,不想修煉,不想起床,甚至不想吃飯。
所以小道士幹脆就躺着。躺着了,也隻是睜着眼,看着屋頂,發呆。
這一呆,呆了好久,久到趙司正探身進來,問:“小神仙,你可還好?是不是病了?”
小道士懶懶地瞟了他一眼,懶懶地說道:“今日我不想去通玄觀,你自便吧。”
趙司正出去,不一會兒帶來了早點。是城西的桂花糕,想來是小四哥買的。
小道士繼續發呆,便連香噴噴的桂花糕,都沒興趣咬上一口。
這回呆了更久,直到近黃昏時,天玄子來了。
一進門,天玄子便問:“咦,奇怪了,每日裏不管刮風下雨,你都必去通玄觀研習道術。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害得師父非叫我來一趟。”
小道士理都懶得理他。
天玄子皺眉:“天一子,你可還好?是不是病了?”
小道士微微搖了搖頭。
天玄子大驚:“你一直活蹦亂跳的,今兒個怎地如此?”
小道士幹脆閉上了眼。
天玄子愣愣地看着他,好一會兒後歎道:“罷了,罷了,我見不得你這樣。”
“哎,明知眼前是一個天大的坑,可爲什麽我還要睜着眼睛往坑裏跳。我是不是很犯賤?”
“說吧,你又遇到了什麽難事,你要我怎麽幫你?”
小道士搖頭:“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
天玄子大驚:“我去,你到底怎麽了?”
小道士本不想說,可看着天玄子擔心的目光,沉默了一會後,他終于說道:“天玄子,我行事但求‘順本心、合天意’。自下山以來,雖然多經磨難,便所行諸事,無不順乎本心,無不合乎天意。”
“可是知己,昨天,昨天有件事,大違了我的本心,也大違了天意。可是知己,我無可奈何!”
“于是我忽然發現,這世上原來有很多事我無能爲力。于是我忽然發現,我原來過得并不逍遙、不灑脫、不自在。”
“知己,向來我都堅信自己的想法是對的,堅信自己要做的事是合乎天意的,所以每次我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我一直都這麽做,直到昨晚,我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認爲是對的,就能那麽做;很多時候不是我肯堅持,就能得到一個好的結果。天地浩瀚,我不過是其中渺小的一粒塵埃。這天地沒了我,其實一樣運轉。我其實根本改變不了什麽!”
見小道士意志消沉,天玄子卻大笑。他笑着,拍了拍小道士的肩:“知己啊,恭喜恭喜。”
小道士奇道:“恭喜我什麽?”
天玄子答道:“恭喜你得窺大道啊!”
他正色問道:“何爲陰陽?”
小道士起身,彈衣,答道:“萬事萬物有陰陽。陰陽相生、陰陽相化、陰陽相對,而又源于一體。”
天玄子點頭:“正是。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
“既然陰陽是天地之道,萬事萬物皆有陰陽。那紅塵中,有光必有暗、有善必有惡、有成必有敗、有喜必有悲,如此種種,不應該是再自然、再正常不過的事嗎?”
“知己,若是隻求一心安穩,你下山做什麽?在山上,朝食朝露,晚采晚霞,一心修煉,豈不逍遙自在?你爲什麽非要下山,在紅塵中曆練?”
“因爲那種自在,那種逍遙,隻是鏡中花、水中月,不過是你自我的觀感,卻絕不是我們所求的道!”
“陰陽是天地之道。你要借紅塵來磨砺道心,那就必得看遍善惡、曆練成敗、嘗盡喜悲。因爲凡此種種,本就是紅塵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心此種種,本就是你要求的道中的一部分。你之所以下山,本就是要經曆這些,要感悟這些,然後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道,再最終求得大道。”
“知己,這就是我恭喜你的原因。你有了今次的體驗,有了這樣的感悟,你離大道,便再近了一步。對我們修道之人來說,這,自然得可喜可賀。”
小道士一聽,身子一震。他閉目、凝神,想了很久。然後他說:“知己,你說的是對的。但大道三千,我所行的道,便是‘順本心,合天意’。逆了本心,這不合我的道。”
天玄子答道:“大道三千,但萬源歸一。”
“這話的意思是,通向大道的路雖然有無數,但終點隻有一個,真正的天道也隻有一個。你說的‘順本心’,是你的道,這個沒錯。但‘順本心’這個道,隻是你求天道的一種手段,卻不是你所求的天道。”
“你一味執着于手段,卻忘了你的目的,這就像是一個人拿着鑿子雕佛像,雕着雕着,就隻顧着看鑿子去了,這樣最後雕成的佛像必然不對。”
“知己啊,在紅塵中,你自然應該追求于你的道,因爲這是通向天道的路。但是你卻不應該過于執着你的道,因爲通往天道的路從來不平坦,其中會有許多許多的岔路。你隻是埋頭一直往前走,那定然會走偏。你應該時時停下來,看看别的路,再細細想一想,然後從中選擇一條對的岔路。”
“堅持自己的道,但不執迷于自己的道,這樣,你才有可能走到終點,感悟天道!”
“這是‘順本心’。”
歇了一口氣,天玄子繼續說道:“至于‘合天意’,天意是什麽?天意難測啊。便是傳說中的神佛,都不敢說自己能明了天意,你我皆凡人,敢說自己能明天意?”
“知己,你所以爲的‘天意’,不過是你以爲的‘天意’,真正的‘天意’是什麽?誰也不知。所以‘合天意’這事,也隻可堅持,不可執着。”
“你在紅塵中磨砺,本就是要借紅塵中的種種,打磨你的道心。你若是過于執迷,老覺得自己的道心一定剔透晶瑩,一定完美無缺,那你還磨砺什麽?不經曆無數的痛楚、不經曆無數的自省,你來這紅塵做什麽?”
小道士呆呆地坐在床上,凝神苦思,直想到天黑,他依舊一動不動。
天玄子坐在他對面,也不理他,自顧自地盤膝靜坐,打坐行功。
終于,小道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天玄子緩緩收功,看着小道士臉上綻放出來的笑,笑道:“想通了?”
小道士點頭:“想通了。”
“終于明白了?”
“終于明白了!”
“好!“天玄子高興的一擊掌。
小道士于是起身,鄭重一禮:“多謝知己點撥之恩!”
天玄子笑道:“既然說是知已,何需這麽客氣。”
小道士一想:“也是哦!那我就不客氣了。”
于是,他很不客氣地“噗嗤”一笑:“沒想到你這張嘴,竟如此了得。”
天玄子怒了:“天一子,驅鬼除邪,畫符布陣,我是遠不如你。但交遊權貴、弘揚道法,你卻遠不如我!你我各有所長,你休得小看我。”
小道士急忙賠罪:“是我一時失言,知己勿怪。”
天玄子瞪了他一眼,說道:“當年佛教傳入中原後,爲弘揚佛法,佛門特選一些生得好看、口舌了得、佛法精深的高僧,在權貴中遊走,以弘揚佛法。這樣佛法才在權貴中流行開來,成爲一時之風尚。然後才由上而下,就此大興。”
“我大宋皇室崇道,但不管是道觀數量,還是道士數量,我道門與佛門相比,都相差甚遠。有感于此,張天師特命我多多交遊權貴。不然,若是權貴普遍信了佛,那我道門豈不是被佛門壓得死死的?”
小道士聽了,握住天玄子的手,臉上一臉深情,聲音都微微哽咽:“天師所慮極是!前路漫漫,你任重而道遠。加油啊,知己,我很看好你!”
天玄子愣了一愣:“你這樣就恢複過來了?”
小道士自得地一笑:“我向來心比天寬。”
天玄子諷刺道:“是沒心沒肺吧。”
他歎道:“哎,天一子,我忽然發現,你剛剛呆呆的樣子,比現在賤賤的樣子,實在是可愛了太多。”
後花園,石亭上,一壺清茶。
天玄子品了一口:“咦,你這煮茶的功夫大有長進!現在煮得茶,倒有幾分神韻。再不是從前般,将茶往水裏一丢便了事。”
小道士得意地說道:“那是,我身邊可有兩位絕世才女,有她們在,這等雅事自然不在話下。”
天玄子便說道:“絕色我上次見過,的确堪稱絕色。可這絕世才女,又該怎麽說?”
“即是絕色美女,也是絕世才女。這叫雙絕!”
“哦,如此,那豈能不欣賞一二?”
“一般人我是不讓欣賞的,不過嘛,你我是知己,我就特開此例。”
小道士凝神呼喚,柳清妍和吳姐姐便從鬼珠中飄出。見有外人在,吃了一驚,齊齊斂身行禮。
小道士上前軟語相求。吳姐姐抿嘴一笑,柳清妍瞪了他一眼。兩女攜手,飄到琴台邊。
一時,月光下,花園中,有一個知己、兩個美人,再一壺清茶,一段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