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準備動身,卻聽敲門聲響,然後一人施施然地,就那麽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來人着一襲白衣,生得很有味道。
這很有味道的意思是,這人的五官其實不怎麽樣,至少跟小道士相比,差得太遠。可這平凡的五官組合在了一起,卻别有一種滋味。這種滋味與他臉上那柔如春風的微笑,和他眼裏那淡如春水的溫柔融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種别樣的魅力。用人一見,心裏隻覺安心、安甯。就連他手中清楚分明提着的,能殺人的長劍,都視而不見。
小道士笑道:“今日何幸,得貴客臨門。”
那人答道:“今日不幸,這貴客要來取爾性命。”
小道士搖頭:“看尊駕風采,當不是殺手。觀尊駕起來,殺氣全無。尊駕自然不會是來殺人的。”
那人搖頭:“京城盛傳你是小神仙,這一見卻是錯了。”
“即是小神仙,當知前因後果。難道便算不出,今日,天下第一殺手組織‘殺滿樓’,将來要你的命?”
“殺滿樓訓練出來的頂尖殺手,殺人時,身上從不帶殺氣。”
“所以,抱歉!”
抱歉二字一落,他手一動,不知怎地,手中那柄長劍便脫鞘而出。出鞘無聲,劍尖悄然間,已抵在小道士的喉間。
小道士卻能眉毛都不曾動下。
那人驚道:“你當真不怕?”
小道士淡淡說道:“貧道習道多年,自認道心有所小成。隻要靜下心來,身周的一切不敢說曆曆在目,但數尺之内有無殺氣,尊駕到底有無殺心,這個卻是敢肯定的。”
那人笑道:“果真是個大有意思的小道士,怪不得,有人要出偌大的代價,來請動殺滿樓。”
小道士皺眉:“什麽殺滿樓?哼,天子腳下也敢殺人,真當這世上沒有王法嗎?”
那人歎道:“刺殺臨安城裏大名鼎鼎的小神仙,這單活,别的殺手組織不敢接,可殺滿樓,它敢。”
“身爲天下第一殺手組織,花滿樓自是無人不敢殺。誰若是出得起價錢,便是當今天子,它也照殺無誤!”
“天子腳下又怎麽?殺滿樓是當今天下最神秘的組織,成立五十年,從無人知道,這組織的首領是誰。它即無影無蹤,便是全天下的官府都出面,又能奈它如何?”
小道士驚呼道:“這怎麽可能?”
那人歎道:“怎麽不可能?比如你隔壁家殺豬的,便是一個隐匿在市井中的殺手。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便是殺滿樓的成員。他隻知道,從一個莫名出現在自己枕邊的瓷瓶中接受任務。完成任務後,錢便會莫名地放入他櫃中。這樣的人,你即便抓住他,也不知他是殺滿樓的人。即便你知道他是殺滿樓的人,也不能順藤摸瓜,挖出整個組織!”
“成員之間彼此絕不見面,并且必定是單線聯系,這,就是殺滿樓的鐵規!”
“有這鐵規在,你能奈他如何?”
小道士長歎,他知道,自己終究大意了!
他問:“那敢問尊駕,你即不是來殺我的,難不成是來救我的?”
那人搖頭:“我即不是來殺你的,也不是來救你的。對我來說,你不過是一個誘餌。”
小道士點頭:“原來如此!你知道殺滿樓的人要殺我,便在這守株待兔。你怕我死得實在太快,讓你來不及出手,所以就特地出面提醒我。”
那人撫掌笑道:“正是!”
小道士一拱手:“既然如此,你我便不是敵人。還請坐下,共飲一杯。”
那人搖頭:“你好好地做你的蟬,我好好地做我的黃雀。若是你這蟬能逃得過這次刺殺,我這黃雀便和你交個朋友。”
“友情提醒一句,殺滿樓的殺手殺人從來不擇手段,且方式極是詭異。所以你這茶不喝也罷,省得無聲中便沒了小命。”
說完,此人白衣飄飄,幾個騰挪間,便消失不見。
小道士長歎一聲,苦笑搖頭。
想了想,他解下包裹,取出長劍,撥劍出鞘。按許若雪所教的,以最适合出劍的姿勢,坐下。
然後,就在院中,他直接凝神閉目,不看不聞也不聽,隻是靜守本心,将心神盡放在身周數尺内。
這是他能想出來的最好的辦法。
那白衣人必是個武功高手,但定不會守在他身邊。而是要等殺手出手後,他才會出手。所以自己必得擋下,那緻命的一擊!
怎麽擋?
躲到房裏去,不妥,那樣雖然隐蔽,卻也讓自己失去了閃躲的餘地,更不利于白衣人的出手相助。
大叫控鶴司的人救命?不行,白衣人當面刺了一劍,也不見有人現身。這說明,控鶴司的人必不在他左右,說不定還在被窩中。
所以,他隻能自救!
正凝神間,忽覺異動,小道士立馬睜眼。看到的卻是小四哥走了過來,手中還拿着一個大油包。
見到小道士的奇怪姿勢,小四哥一怔,便想上前。小道士看着他,堅定地搖了搖頭。
小四哥似明白了什麽,猶豫了一下後,一咬牙:“貴人,我去通知官府。”
小道士再搖頭:“不用。你隻當沒來過。”
小四哥遲疑了會,點了點頭,将大油包放下,緩緩後退。卻不退遠,竟在不遠處擺起了,已收了許久的茶攤。
小道士心中一暖,也不取那早點。繼續按劍,閉目。
時間,一點點流逝!
這一坐,便是半天。
小道士一直端坐不動,便連眉頭,都似乎未曾動過一下。
甚至,明知控鶴司的人就在身邊,他也不敢出聲示警。他怕自己一分心,殺手的雷霆一擊,便立即殺到。
午時已過。
起床至今,小道士不曾喝過一口水,不曾吃過一粒飯,可他的精神依舊穩穩地保持在最巅峰,絲毫未見半點波動。
甚至,在晌午的烈日直接曝曬下,他額頭連汗水都不曾滴落一滴。
這,便是多年的煉心之功!
天已近黃昏。
小道士,依舊紋絲不動,他似乎就能這麽一直坐着,坐到羽化登仙,坐到地老天荒。
有人說,這世上最有耐心的人,便是殺手。可便是最厲害的殺手,面對這樣讓人絕望的紋絲不動,能耐心得了多久?
并且,天近黃昏。
天近黃昏的意思就是,天,快黑了。
白日裏,陽光下,縱是再厲害的道士,在匆促之間,也對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普通人,都束手無策。
可到了晚上,情形便完全不同。
黑夜,屬于鬼魂,屬于妖邪。而厲害的道士,可驅使厲鬼!
所以隐在暗中的殺手,終于出手!
他出手的這一刻,便跟這一天中的無數個片刻,絕無一絲一毫不同。
風,還是那風。院子,依舊是那院子。可忽然之間,沒有任何預兆地,一隻長箭,淩空刺來。
箭飛,無聲中穿過一片落葉。将葉子瞬間絞碎,再帶着一絲葉脈,直刺小道士的眉心!
好一箭!
這一箭,雖沒有清翠湖那陰神射出的箭,那般驚天動地、疾逾閃電,卻極是陰險詭異。
全無一絲弦聲,也無一點破空之聲,哪怕射到了小道士面前,也依舊是,絕無半點聲息!
眼看着悄無聲息中,那依舊閉着眼的小道士要死于非命。可忽然間,小道士猛睜眼。
他眼未曾睜開,他手中的劍已刺出。
劍刺出,正中,那一箭的箭身。
于是,箭偏,擦着小道士的耳邊飛去,掠起了,幾絲青絲。
可不止一箭。
這一箭後,瞬息間,再三箭齊至,分取小道士上中下三路。
這三箭,卻極是爆烈。三聲弦聲便如一聲,然後三箭厲嘯而至。幾與那悄無聲息的一箭,同時刺來。
小道士的心神依舊不動如山。他看都不看,猛低頭、猛扭腰、猛擡腳,然後,那上中下三路箭,在這個怪異無比的姿式下,都越過他的身子而過。有劃破他的衣襟,卻沒傷到他分毫!
小道士依舊神色平靜,依舊持劍端坐,依舊閉目凝神,似乎之前從未曾動過半分。隻有他右胸飄蕩着的衣襟,在無聲訴說中,這不是一場夢!
院外,響起了幾聲怒叱。小道士知道,這必是白衣人和控鶴司的高手,在圍殺那名殺手。
小道士依舊不動。這世上,可沒誰規定,一場刺殺隻能出動一個殺手。
可殺手似乎真隻有那一個。
好一會兒後,依舊無人持劍殺來。
沒人來,院外卻來了一條狗。一條渾身上下毛色淺黃,一看就知道很溫馴,還大着一個圓滾滾的小肚子的母狗。
小道士睜開眼,看着這條很可愛的狗。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因爲從這條小狗的身上,小道士莫名地感受到了危機,很深很濃很緻命的危機。
這條可愛的小狗看看小道士,歪了歪頭,似乎很喜歡他,向他跑去。
小道士一直不動的身子,動了。他起身,劍尖直指小狗,自己緩緩後退。
小狗不滿地叫了一聲,追去,可追到一半,它忽然倒地,開始哀嚎。
小道士一怔,看見小狗那圓滾滾的肚子,慢慢地蠕動了起來,還動得越來越厲害。于是小狗叫得越來越凄慘,眼中的淚滾滾直下。
這是,要生小狗崽了?小道士生了恻隐之心,猶豫着要不要過去一看。
正當他向前踏出一步時,小狗的肚子猛地炸開。
出來的,卻不是狗崽!
竟不是狗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