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她便要落入水中,小道士手探出,險險抓住,将她拉上木橋。
一屁股坐在橋上,那侍女渾身發抖,顯是吓得不輕。
小道士怒道:“薛娘子竟如此大膽,郵派人前來行兇!我定饒她不得。”
那侍女分辯道:“我才不是我家大小姐叫我……”
話未說完,她便住了口,一時懊惱至極。
小道士歎道:“我家大小姐,哎!”
他轉身離去:“回去告訴你家大小姐,一時糊塗還情有可原,一錯再錯卻罪無可恕!”
回到客房,将此事說給朱雀兒聽後,朱雀兒奇道:“醜道士,不錯啊,你怎地一下子變聰明了,能未蔔先知啊!”
小道士佯怒道:“别小瞧人。道爺我也是洞庭湖裏的麻雀,見過大風浪的。”
“那侍女過來時,神色慌張。走在我身後時,呼吸急促。若這樣我都不能察覺不對,那死了也活該。”
“哎,薛娘子情急之下,竟派出這等不經事的丫環來刺殺我,真真是自尋死路。”
朱雀兒便問:“醜道士,你真要将這事告訴寶二爺?要這麽做了,十有八九,薛姐姐這美人就得身死。縱是不死,定也是生不如死!你真不憐香惜玉?”
小道士沉默了下,歎道:“其實我一直在猶豫,若薛娘子不依我所言,我要不要将此事說出去?可到了現在,我卻下定了決心。”
“薛娘子執迷不悟,一錯再錯,她即已成魔,我隻能除魔!”
“便再給她多一天時間,就當這是我給她的,最後的仁慈!”
子時。
小道士一身道衣,左手銅錢劍,右手桃木劍,口念乞福咒,手掐聚魂訣,腳踏張使者罡。
但見他神色凝重,全身法力激蕩,真是在全力施爲,毫無保留!
他都如此,天清道人等三十餘道士誰敢怠慢?哪怕法事已持續了整整四夜,衆道士人人疲憊,可這時也強打起精神來,分成兩撥,一撥念經,一撥走罡步。
蓦地,小道士口中念經之聲大響,額頭就見有汗流出,臉上更有青筋爆起,顯然到了關鍵時刻。
他腳下步法不停,連走集神罡,護神罡,手中法訣更是變幻無窮,修爲差些的道士,隻看得眼花缭亂。便連天清道人,也漸漸不明所以。
到得最急處,忽聽小道士口中一聲大喝“魂來”,空中似有一道無形的漣渏蕩過,那冰棺前便多了一道鬼影,窈窈窕窕、癡癡呆呆,正是,林妹妹。
小道士口中再一聲大喝“神起”,便見神壇那的神像上,忽地金光大作。
金光一盛,卻又一衰,小道士見狀大急,不假思索,他往懷中一掏,神物靈宵神符飛了出去,與神物永佑筆并立在神壇上。金光于是一衰之後,又猛地大盛。
小道士手中指訣一引,那金光立時如煙如霧,袅袅地飛向林妹妹的鬼魂,輕輕地罩住了她,再漸漸地消散。
不過十幾個呼吸間,小道士就見林妹妹,本來淡如輕煙的魂體凝實了很多,且其中上下裏外渾若一體。顯然,那一魂一魄已修補完全。
小道士長松了一口氣,微微一笑。
他笑容未絕,卻見林妹妹的魂體,忽地,輕輕地睜開了眼。
她是新生的鬼魂,陰氣不足,小道士自然看不清她的容顔。可小道士就是知道了,她睜開了眼。因爲在那一刹那,這魂體忽然生動了許多。雖似輕煙,卻分明讓人感覺,纏綿悱恻,幽怨輕愁。
林妹妹盈盈拜下,輕啓朱唇,說了四個字。這四個字,小道士自然聽不清,可他知道,林妹妹說得定是:“多謝道長!”
小道士歎道:“塵歸塵,土歸土。你即已仙去,那前生一切,與你再不相關。所以還請将前生恩怨,盡皆放下!”
說着,他一揮手:“你時辰已到!趁神靈之氣未散盡,天地福氣還在庇佑你身,請你速歸冥府。如此,你來世投胎,必生富貴人家。去吧,快去!”
林妹妹想來明白了小道士的意思,再一拜後,身子漸漸消散。
小道士看着她消去的地方,微一搖頭,再一輕歎。轉身,他對天清道人說道:“幸不辱命,大功得以告成!現在我心力交瘁,先下去休息了。”
天清道人長揖至地:“仙長法力通神,小道實在佩服之至。剩下的些許瑣事,小道自可完成,不敢勞仙長大駕。”
小道士點了點頭,便收拾了法器,徑自離去。他身後,天清道人依舊長揖至地,不敢起身!
第二日,怡紅院。
未近院門,便聽院裏琴聲铮铮,有男子低語,有女子淺笑。
寶二爺的丫環見到他,欲前來相迎,卻被昨日的那位侍女拉住。那侍女笑道:“你且去準備些瓜果,這兒有我。”
待迎進門廳,見四下無人,那侍女跪倒在地,抱住小道士的大腿,低聲求道:“求仙長饒過我家娘子。”
“小婢雖然不知我家娘子爲什麽要那麽做,但小婢跟在娘子身邊已有十年,深知她心地純良,絕非壞人。仙長你是神仙,神仙有大量,你就饒過她,好嗎?”
小道士一歎,不聽,邁步要走。
那侍女隻抱着不放,哭道:“昨晚小婢回去後,我家娘子大哭了幾聲,就抱了琴,來到寶二爺這。自那時起便與寶二爺寸步不離,就連睡,都睡在了一起。”
“她是未出閣的大家閨秀,這樣實在大悖常理。現在外邊想必已然傳瘋了,說什麽的都會有。可小婢知道,我家娘子顧不得了。她,她已給自己準備了一包鶴頂紅。仙長你若不寬恕她,她真會含淚自盡啊!”
“求仙長開恩,發發慈悲!”
那侍女這般哭求,終引起了房中人的注意。便聽寶二爺說道:“外邊好似有人,你且去看看。”
聽得有人出來,那侍女不敢再求,急急離去。
小道士便進去。
見去後,他便是一歎。
便見室中有一長案,案上有琴,琴旁有瓜果。
薛姐姐端坐案後,纖纖玉指伸出,一手撫琴,一手拈起一顆李子。隻一松手,那李子便從自己豐盈的胸間滑落,正正落入寶二爺的口中。
寶二爺的頭,就枕在美人的膝前,鼻子還磳在那豐胸下。但見他張口接過李子,嚼了幾下,咕哝了句:“好香,好吃。”
薛姐姐一直在含情脈脈地凝視着他,聞言嫣然一笑,拈起案上的絲巾,小心地爲他擦了嘴。寶二爺趁機在她手上一吻,薛姐姐臉上便微微一紅。
這番情形,好不香豔,好不纏綿!
小道士心中長歎:這個癡人,若說他不癡情,分明願與林妹妹同生共死。若說他癡情,哎,林妹妹的靈堂尚未撤下,他便與薛姐姐極盡歡愉!
聽得腳步聲響,寶二爺一看,立時坐起,喜道:“仙長來了。”
這話一說,他身後的薛姐姐全身猛地一震,那原本巧笑嫣然,豔如桃李的臉,瞬間血色盡去,慘白如紙。
小道士深深地看了薛姐姐一眼,說道:“敢教二爺得知,貧道此來,是有兩件事。”
一聽這話,薛姐姐的身子如水般軟在了椅上,還簌簌抖個不停。一時之間,她臉上,滿是無盡的絕望!
小道士狠下心腸不去看她,說道:“第一件事,卻是件大喜事。”
“得蒼天厚愛,再承僥天之幸,林妹妹的魂魄已然圓滿無缺!貧道有請得神靈之氣,再請得天地福氣,有此二氣庇護,林妹妹定能投胎富貴人家,下一世必定大富大貴,好運相随!”
寶二爺大喜,失聲問道:“此話當真?”
“自當真!”小道士正色說道:“天清道人可爲證。”
“好,好!”寶二爺呆呆地叫了幾聲“好”,忽然一腳跨過長案,一頭拜倒在地。
他哭道:“仙長護了林妹妹的周全,于我而言,這就是再造之恩。我若不磕上幾個響頭,此生定不安心。”
說着,他便要叩首。
小道士大驚:“貧道怎敢受此大禮?”
他正要扶起寶二爺,卻見薛姐姐提起裙擺,急走幾步,也是拜倒在地,哭道:“仙長護了林妹妹的周全,便是圓了我此生的遺憾,我便是立時死了,也再無怨言,絕無怨言!”
見他倆堅持,小道士隻得長歎一聲,直起身,任由寶二爺和薛姐姐,莊莊重重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
将二人扶起後,寶二爺喜不自勝,一時癡癡呆呆。薛姐姐卻是癡癡地看着他,忽然一傾身,死死地摟住他。
寶二爺便笑道:“林妹妹的事終得圓滿,姐姐,你可高興不?”
薛姐姐埋首在他懷中,淚如雨下,連連點頭。
寶二爺撫摸着她的長發,喜道:“再過得幾日,我便求祖奶奶,娶你爲妻。姐姐,你可高興不?”
薛姐姐聲音哽咽:“高興,這是姐姐一生所夢。”
寶二爺摟着她,笑道:“成親後,你我每日便如今日般,恩愛纏綿。姐姐,你說可以不?”
聽他這麽說,薛姐姐哭得說不出話來,隻是拼命地點頭。
寶二爺大笑:“好,大好,人生至此,極好!”
看着眼前這一幕,小道士心中複雜莫明,一時之間,真分不清是什麽滋味。
他唯有長長的,長長的一歎。
聽得這聲歎息,寶二爺就看向他,說道:“仙長說是兩件事,可不知第二件是何事?聽這聲歎息,隻怕不是好事。”
小道士一摸懷中的草人,一咬牙,正要開口。
“且慢!”薛姐姐忽然叫道,她直起身,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寶二爺最後一眼,然後毅然決然地轉身,端起案上的一杯酒。
這酒,色澤殷紅,是上等的葡萄美酒。小道士卻知道,這酒裏,必放了鶴頂紅!
薛姐姐凄聲說道:“即不是好事,那說了又有何益?不說也罷,不說也罷!”
“承蒙道長大恩,我無以爲報,謹以此酒,禮敬道長。祝道長仙福永享!“
說着,薛姐姐顫抖着手,将手中的酒,往口中送去。
那葡萄美酒,于是蕩起了重重嫣紅。一時豔紅如血,如美人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