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容顔,看着有七分恐怖,卻,更有十分美麗。
小道士歎道:“清妍,你不應這樣。人心有善也有惡,善者有極善,惡者有極惡。你若是一味糾結于人心的大惡之處,你心必永不得安甯!如此,你何苦要爲難自己。”
清妍冷冷說道:“何需爲難自己!這世間忘恩負義的男子,我知道一人,便殺一人。我殺一人,便少一人。我雖是女子,卻願爲這天地,除去這塵垢!”
聽得近處傳來腳步聲,小道士便不再與她争辯,直接問:“這麽說,你殺吳七步,也是因爲他負了吳李氏?”
清妍昂然說道:“正是,吳李氏還在此地徘徊不去。以你的本事,自可召出她的魂。事情真相如何,你一問可知。到時你再評判,我柳清妍有沒殺錯?”
小道士本就對吳七步有所懷疑,當下也不多說,指着自己的鼻子問:“那我嘞?故人相見,你就背後偷襲,差點置我于死地。我自問行事光明磊落,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你爲何也如此對我?”
清妍冷笑:“張天一,你需記住,若非我念及故人之情,你方才必死無疑!還有,請别把自己說得如此高大。天下的男人一般黑,你不過也是負心人。”
小道士大是詫異:“我怎地也是負心人?我負了誰?”
清妍卻丢下一句:“你扪心自問,你負了誰?”說完,便飄然離去。
此時,吳家的仆人已追到,看小道士怔怔地站在那,問:“仙長,那厲鬼可曾捉到?”
小道士緩緩搖頭。
回去的路上,小道士一路苦思。終于腦中靈光一閃,他想起自己,這一生中有負于誰。
隻有這個女子,柔兒!
可,清妍怎會知道柔兒的事?依柔兒的心性,若非親近之人,她斷不會将這等事告知。
這麽說來,清妍定與柔兒交好。說不定,柔兒此時正與清妍相伴!
一念至此,小道士猛地拔腳追去。無奈暗夜寂寂,早就不見了佳人身影。
小道士跺腳長歎,直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他苦找多日,可人兒卻一直杳無音訊。這好不容易得到了線索,卻因一時大意,竟至錯過!
恨了半晌,他無可奈何,隻得怏怏返回。
回到吳家,此時正當子時,正是一夜中陰氣最盛之時。
小道士做法事,招吳李氏的魂。
招魂術,有道家支派專精此術,小道士卻不擅長。好在吳李氏未過頭七,其魂還在此地,招來卻是方便。
當下小道士先畫招魂符,再取招魂幡三面,中間置以吳李氏的衣物,然後他盤膝坐于一旁,凝神施法。
手掐聚魂訣,口念亡魂咒,不一會兒,吳李氏飄然而至。
小道士看着她,歎道:“打擾亡者安甯,是大不敬。可有些疑問,我不得不問。還請恕罪。”
說完,他深施一禮。
吳李氏回禮,說:“仙長客氣了。”
小道士便問:“請問,你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妾身是自己投池。”
小道士疑道:“吳家豪富,你膝下又有幼子,究竟是什麽事,讓你竟至于此?”
吳李氏不答反問;“我夫君,他可是去了?”
小道士點頭:“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尊夫已去,被厲鬼所殺。”
吳李氏怅然,一聲長歎:“昨夜我想起前世,不由大哭,正被那女鬼聽見,問我因何事如此傷心。我一時按捺不住,便将心事一一告知,她聽後盛怒,說,必要殺這負心人。我當時心中已有預料,卻沒想竟成了真。”
小道士問:“吳七步到底是如何負你?”
吳李氏沉默了下,說:“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瞞得?罷了罷了,我就說個明白。”
“吳家是定縣首富,吳七步又生得俊郎,身具大才,對我更是體貼入微,所以别人想來,我每天過得,必是快活似神仙。”
“可誰知道,誰能知道,我看似活在天庭,其實卻身在地獄!”
“一切,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吳家看似豪富,其實不過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家中養了一大堆纨绔子弟,這些年來,若非我苦苦維持,怕是連表面的光鮮,都維持不了。”
“這且不說,錢财不過是身外之物。哪怕吳家倒了,有我李家在,我們一家三口也不會差到哪去。真正讓我心寒的,是吳七步。”
“吳七步俊朗是不假,可若說有才氣,那就,隻能呵呵一笑。”
“他自比七步成詩的曹子建,自稱吳七步。他十二歲時就參加發解試,一舉得中解元。他能詩能賦,也通經義。他文質彬彬,出口成章。所有人的都贊他,好一個才子。”
“可事實上,他不過是,一桶水搖不響,半桶水響叮當!”
“七步成詩,呵呵,那句‘半煙半雨柳橋西,鄉女浣衣盈盈立’,是他四年前所作,的确是大好。可這四年來,每日每夜他都想補完全詩,卻一直未能成功。這就是他的七步成詩!”
“十二歲中解元,的确如此。可那是因爲他天生早慧。自此以後,他參加科舉四次,卻次次落榜。先考詩賦進士,不中;後考經義進士,再不中。這樣一直耽擱了十五年,竟一事無成!”
“考不上便考不上,對我來說,隻要有丈夫孩子陪在身邊,便 足夠了。做官,做官有什麽好,悔叫夫君覓封侯啊!”
“可他卻絕不這麽想。”
“對外,吳七步裝得比誰都灑脫自然,那‘非不爲也,實不屑也’的模樣,任誰見了都得贊一聲,大有魏晉之風。可事實上,這世上,他吳七步,比誰都想考進士,當大官!”
“進士戴紫紗羅,他也戴紫紗羅,卻不敢照着一樣,于是紫中透金。進士腰系橫裥,他也系橫裥,卻不敢照着一樣,于是長出五寸。”
“他日思夜想的,便是考進士、做大官。這樣一想十五年,終于,想成了瘋魔!”
“他瘋魔了,卻将我,生生害死!”
“剛嫁給他時,我心中極是歡喜。可相處久了,我便知道,他的才學其實十分有限,就連我都不如。可那時他倒知情識趣,對我的确很好,所以我也絕不後悔,一心隻想着和他厮守終生!”
“卻不料我的一生,最後竟如此短暫!因爲我想托付終生的良人,已徹底瘋魔!”
“是,吳七步他是愛我、敬我。哪怕到現在,我還相信,他依舊愛我、敬我。隻是,他更愛的,是考進士、做大官。”
“一考十五年,次次落榜。到得後面,他自己都絕望了。在私下裏,我無數次地勸過他,請他不要再考了。可他不聽。他絕對不承認是自己才學不足,他隻說是科舉黑暗,多有營私舞弊,再且自己時運不濟,才空負了這般大才。”
“實在沒信心再考了,他就想,既然别人能營私舞弊,自己爲什麽不能營私舞弊?既然自己時運不濟,那爲什麽不請高人幫忙轉運?”
“于是從前年開始,他不再看書,一心隻想着舞弊和轉運!”
“去年,經過一年的苦心經營,他終于聯絡上了四川類省試監考官,監察禦史李憶。付出了偌大代價後,他請李某私會。”
“李某答應後,他欣喜若狂,隻以爲大功即成。卻不料,李某在考驗了他的才學後,直言說,高中幾無望!”
“那一刻,他心喪若死,竟至跪下來,抱着李某的大腿痛哭,更是說,願以全部資财相謝,隻求得中進士。”
“我雖然心中不忿,更不恥,卻也别無它法,也隻得哀聲相求。我一求,李某便說,我生平最喜的便是才女。我出一對,你若能對上,此事或可還有辦法。”
“我說可。”
“卻不料,李某指着筆帽,出的上對是,入進去筆水溢地。”
“我一聽大羞、大怒,當時便欲拂袖離去,隻是苦苦忍着,心裏隻盼夫君能爲自己出頭。”
“李某見我不對,笑着說,你既然對不上,那我就對了。于是他指着筆架,對了個,浪起來兩腳朝天。”
“我羞極、怒極,卻沒曾想,我夫君竟在旁鼓掌大笑,笑道,入進去筆水溢地,浪起來兩腳朝天。果然是絕妙好對,妙極、妙極!”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真呆了。别人如此明目張膽地調戲他妻子,他非但不怒,反還叫好。他竟還叫好。”
“李某就大笑,說,既然你對不上,那我可得罰你,就罰你摘下這面紗。”
“我再不管不顧,轉身就要離去,卻不料,我夫君竟一把拉住我,竟親自出手,強行摘去了我的面紗。”
“看到我的真容後,李某就是一呆,那眼睛像蛇一樣盯過來,他說,美,真美。若有如此美人陪我飲酒,我必當效力。”
“我執意不肯,可平時對我百依百順的夫君,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猙獰似鬼。”
“我被吓住了,隻得委委屈屈地坐下,像一個妓女般強顔歡笑,伺候那賊人飲酒。”
“今生今世,我何曾受過那般羞辱,心裏悲憤欲死。卻不曾想,我的羞辱,還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