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通道并不陰森、潮濕,相反很幹淨、很幹躁。特别是點燃牆上的松節火把後,有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妙哉!妙哉!賢侄,且看這《月夜品香圖》,用筆遒勁,逼真傳神,設色清麗典雅,清勁秀逸。特别是月下池塘深處的這朵荷花,畫風截然不同,是采用沒骨法所畫。用筆輕細, 敷色柔美, 幾乎不見筆迹,正合月下荷花的韻味。”
“啧啧,二老爺這畫功,更是精進啊,讓我歎爲觀止,歎爲觀止!”
國公爺看着挂着兩壁牆上,兩行裝裱好的書法字畫,眼睛便是一亮。待看到一副上等的佳作,更是走不動了,在那搖頭晃腦地點評,一時間那是雅趣大發,渾然忘了自己下來的目的。
小道士和夫人相視苦笑,卻也不自禁地,将提到了嗓子口的心悄悄地放回了原處。
也許二老爺不過是雅人一個,耐不得紅塵的嘈雜,才在這地下另行開辟了一方,隻屬于自己的雅室,在此讀書品畫、陶治情操。暗害柔兒的奸人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自己先前的判斷,不過是被二老爺在聽雨軒狠狠坑了一把後,先入爲主的錯誤推論。
小道士正這般想時,卻發現,事情漸漸不對。
起初的一小段,的确别有雅趣。可越往下,這雅意便越來越少。到得後面,暗道更是漸漸陰暗、漸漸潮濕。
護院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刀上,國公爺臉上不再輕松,小道士和夫人把剛剛放回了原位的心,再悄悄地提到嗓子口上。
再拐過一個彎,異變突生!
後方猛地一聲巨響,鐵腿李反應最快,一個閃身便竄了上去,不一會兒回轉,臉色極是難看:“國公爺,後方的出口被斷龍石給堵上了。”
國公爺大驚:“此地竟設有斷龍石?是了,爲了阻擋追兵,設了斷龍石也是常理。哎,我等大意了!”
後路被斷,前方兇險,國公爺便猶豫了。小道士歎道:“國公爺,既然沒了退路,就隻能往前。呆在此地,危險不見得會少上幾分,還不如去看個究竟。”
國公爺一跺腳,道:“好!”
小道士從懷中掏了三張辟邪符,給了國公爺和夫人各一張,鐵腿李那他猶豫了下,也偷偷地塞了一張。鐵腿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當下鐵腿李在前領路,三個護院将國公爺、夫人和小道士護在中間,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
約莫片刻後,前方蓦地開闊,密室到了!
這密室,占地竟不小,布置得,極是陰森詭異。
密室正中間,竟是一座祭壇。祭壇上,赫然擺放着呈三角形,計六顆各完好無損的骷髅頭。在骷髅頭左右,還有六尊雕像,三尊是木刻,呈黑色;三尊是石刻,呈白色。那雕像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大是吓人!
雕像中間,有數枚陰牌,以頭骨制成;有數枚陽牌,以桃木心制成。再就是一堆亂七八糟東西,那其中還有一支玉钗,想必是柔兒的。
讓小道士心頭狂跳的是,在密室左右放着四口棺材。在密室正前方,放着三尊養鬼木制成的男像,另有一尊,用黑玉雕成的女像!
那尊女雕像,養着的自是追殺柔兒的那女鬼。那男雕像裏,養着的是什麽?
小道士正想提醒大家小心,卻見對面的暗道處,一道火光轉來,出來一人,卻是,二老爺!
來到這詭異的密室,國公爺再無懷疑,當下喝道:“拿下他。”
鐵腿李立功心切,飛身搶出,卻聽小道士一聲大喝:“退下。”鐵腿李聞言毫不猶豫,閃身後退。
小道士的法眼中,就在二老爺出來的同時,那三尊男雕像裏蓦地黑光大盛,三隻惡鬼,還是陰鬼,閃身出來,擋在二老爺身前。
這三隻陰鬼渾身黑氣彌漫,剛一出來,密室中便是一暗,同時陰寒之氣大盛,一下子,衆人就如墜冰窖。哪怕國公爺等看不見惡鬼,也立知不對。
夫人一聲尖叫,一頭紮見國公爺懷中,渾身瑟瑟發抖。是冷的,更是吓的。
國公爺也臉色慘白,就要張口大叫。可這時夫人入懷,懷裏多了個嬌柔的女人,男人的勇氣總是會倍增。國公爺險之又險地将這聲大叫給吞進肚中,往小道士身邊移了兩步,心裏大是後悔:“哎,早該聽賢侄的。他前世是道士,今生是道士,神鬼什麽的,聽他自然沒錯。”
可當二老爺施施然地站在對面,渾若無事地微笑着,淡淡地叫了聲“國公爺”時,國公爺心中的怒火磳磳地往上竄。這一下,他不怕了,也不悔了,隻剩下怒了。
他大怒:“趙僖,我待你不薄,視你爲兄,時時敬重,事事依從,你爲何竟敢如此?”
說這話時,國公爺聲音顫抖,待說完後,竟是,流下了兩行熱淚。那心中的激動、憤怒和悲哀,重如山嶽,壓得周圍的空氣都重了起來,猶如冰塊。
二老爺歎道:“趙崈,你的确待我極厚,視我如兄,時時敬重,事事依從,趙某的确愧對于你。”
國公爺大怒:“那你爲何要做出這等事,竟要害我李國公家滿門!”
此話一說,護院臉色大變。
二老爺一聲長歎:“若依趙某本意,這一生就呆在國公府中,逍遙自地地讀書品茶、彈琴下棋,這日子得有多好?隻可惜,隻可惜……”
說着,二老爺臉色漸漸淩厲,聲音漸漸悲憤:“隻可惜,你爹爹對我家做得事,實在是,天怒人怨,天理不容!”
國公爺歎道:“你竟是放不下上一代的仇恨!可就算我爹爹做得不對,你離開國公府就是了,又何必要置我滿門于死地,你何需如此!”
二老爺幽幽一聲長歎,這聲長歎,就似一口氣将漫天的後悔、憤恨、哀怨、不甘都給吸進了肚裏,再凝成了鐵塊,一口吐了出來。讓人聽了,隻想潸然淚下!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這四個字,我每天都要問自己幾百次、上千次。可我,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如此!”
說到這,他戟指怒指國公爺,一時怒發沖冠:“我的弟弟,雖然我也是你爹爹的親生兒子,但我就是要說,你爹爹他不是個東西,他就是個畜生,一頭披着人皮的畜生!”
這句話石破天驚,四個護院齊齊大叫一聲,後退一步,遲疑不定地看着這兩人。
國公爺怒極:“你,你。”他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順過這口氣後,他跺腳大罵:“子不言父之過。身爲人子,你竟這般咒罵已逝去的爹爹。你,你是個畜生,你忤逆至極,你不孝至極!”
“是啊,我就是個畜生!”二老爺平靜地說道。他剛剛還怒發站冠,可在短短幾個呼吸間,他身上所有的怒氣竟已消失不見。
他豎起一根手指,指向頭頂:“我不但是個畜生,我還是個魔鬼。在這裏,”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處說:“在我心中,有魔!我心中有魔!”
我心中有魔,他說這話時,他口氣雲淡風輕,表情悲天憫人,渾似個得道高僧。
“在青天下,我是二老爺,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風韻灑脫,守靜自持。我無人不敬仰,無人不信服,無人不稱我一聲‘第一才子’!”
“可在這,”他的手,指向祭壇:“我就是個魔鬼,一個爲了報仇不擇手段,爲了雪恨泯滅了人性的魔鬼!”
“可你知道,我爲何如此?”
說到這,二老爺乍然暴怒,剛剛幾個呼吸間被收回了的雷霆之怒,又在瞬間爆發了出來:“你知我,爲何如此?”
“這一切,都是你爹爹害得,都是我的親生父親害得。我花了三年的時間去找他的魂魄,我發誓要拘了他的魂,要日日夜夜折磨他,讓他受盡無窮無盡的苦楚,讓他永世不得超生。可惜他命好,我沒找到。所以我的恨,隻能由你,我親愛的弟弟,由你來消受!”
國公爺如遭雷擊,踉跄後退了幾步。他神色慘然,嘶聲叫道:“當年我爹爹是有錯,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父親啊!你何至于此,這般恨他!”
二老爺大笑:“何至于此?你知道他當年做了什麽嗎?你知道他是怎麽害苦了我們母子嗎?”
“十年前,我告訴你的一切,其實全是假的,不過是爲了騙得你的信任。真相是什麽你知道嗎?你根本不知道!”
“我現在就把真相告訴你,聽完後,你摸着良心問下自己,我該不該這般恨他,我該不該誅盡你李國公全家。”
“當年,孝宗皇帝還在世,趙惇還隻是太子。那賊厮當太子多年,就暗示孝宗皇帝,請他讓位。孝宗皇帝勃然大怒,動了易儲的心思。”
“你爹爹是莊文太子的獨子。莊文太子生前深得孝宗皇帝的喜歡,孝宗皇帝就将目光放到了你爹爹身上。你爹爹大喜,可他空有爵位,卻影響不了朝廷。于是,你爹爹就動了聯姻的心思。”
“當時的幾位宰相家中并無合适的人選,你爹爹就求娶計相許家之女。許家屹立朝中多年,豈能看不出其中的風險,斷然拒絕。你爹爹就請動孝宗皇帝,說合這門親事,許家還是堅決婉拒。孝宗皇帝不便爲此事明發聖旨,此事就此陷入僵局。”
“可結果,你爹爹爲了達成目的,竟想出了一個陰損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