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匾下,官椅上,張知府端坐在那,那臉,陰得似要滴水來。
于是,三班衙役個個正立,連大氣都不敢出。
一拍驚堂木,張知府正待大發官威。忽然後堂傳來一陣嘈雜聲,一個四十幾歲的貴婦人,直直地沖到小道士面前,二話不說,伸手就撓。
醉道人連忙擋住,他身材高大,那婦人跳起來都撓不到,當下就哭道:“張一根,就是這兩個殺才傷了我兒。可憐我兒從小到大,何曾被人動過半根手指頭。今兒個,竟被生生地給擡了回來。我這當娘的心裏,疼啊!”
她回頭怒指着張知府,喝道:“這兩個殺才就好端端地站在這,你還不趕緊打殺了,丢去喂狗,傻坐在這幹嘛?你貴爲一府之主,就如此的無能?難道非得要我這個婦道人家,拿刀子捅了這兩人不成!”
張知府苦笑:“夫人啊,公堂之上,怎得也要講下國法。上來就直接打殺,爲夫可是官,不是匪。”
婦人冷笑道:“國法?你當我不知,這公堂上的龌蹉事還少嗎?多了這一件,難不成就會髒了這塊地?”
她忽然戟指怒道:“我看啊,是你張某人翅膀硬了,起了黑心了。哼,你做得好算計!由得别人殺了我兒,然後傷心死我這爲娘的,這樣正正如了你的意。沒了我這黃臉婆,你大可納上十房八房小妾,再生上十個八個兒了,從此過得逍遙自在,是也不是?”
張知府大怒:“你,你個婦人,怎麽能說出這等沒鼻子沒眼的胡話。”
婦人大哭:“好你個張一根!當年若不是我爹爹榜下捉婿,我一個名門閨秀,怎會嫁給你這麽個三家村放牛的窮貨。如今借着我娘家的勢,你是發達了,就嫌棄我了。好,好,我這就帶着我兒回娘家去,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的多久!”
府衙之上,堂堂知府被人指着鼻子這般怒罵,張知府臉上那是青一陣、白一陣的。他很想起身,甩那婦人一個大耳光,以振下“夫綱”。可掙紮了一會後,他頹然坐倒在官椅上。
張知府忍氣吞聲,解釋道:“夫人啊,你這話說得好沒道理。我年紀已然這般大,就算想生養,也絕無可能。你一向知道,我家兩代單傳,我兒就是我張家唯一的根。我就算傻到天上,也不敢讓人傷了我兒啊!這唯一的根要是出了差錯,我張家可就絕後了。那樣的話,我死後,怎麽有臉面去見張家的列祖列宗!”
聽他服軟,那婦人得意地說道:“張一根,算你還有點腦子,沒被外面的狐狸精給勾了魂。今兒個我明白告訴你,你兒子已經醒了,在房裏大哭大鬧,吵着要趕緊殺了這兩個殺才。這事你自己看着辦吧。不然,小心你張一根,變成張無後!”
婦人得意洋洋地離去,顔面全失的張知府坐在官椅上,止不住地歎氣。
這出鬧劇,直看得小道士目瞪口呆。剛見張知府時,隻覺得他好大的官威。可此刻再看去,隻覺得他,好大的一個可憐人!
哎,被妻子給騎在臉上拉屎,他這丈夫做得啊,實在是愧對了胯下的那一根。
等等,我若真娶了那惡婆娘,會不會也會變成這樣?想到這,小道士打了個寒顫,趕緊止住這不祥的念頭。
好一會兒後,張知府才終于咽下這口惡氣,他驚堂木一拍,剛剛消失了的“好大官威”,瞬間又回到了身上。并且,在休息夠了後,抖擻得更是厲害。
驚堂木一響,一直如泥塑般呆立,耳聾了,眼瞎了的三班衙役齊齊身子一振,個個又活了過來。
張知府冷聲道:“李曹官,你說說本府上下,近來可有什麽大案要案?”
李曹官自然明白上司的意思,當下應道:“年初,有賊人三人夜入縣左張員外家,污了女子兩人,其中更有未出閣的張四娘,此案未訣。”
張知府一擊掌:“這個可。”
“年中,鹽亭縣外李家村有蒙面歹人持械行兇,傷七人,搶走三頭耕牛,此案未訣。”
張知府問:“是外地人所爲嗎?”
李曹官答道:“聽口音,應是本府人所爲。”
張知府歎道:“這個否。”
……
這兩人旁若無人,一問一答之間,就給小道士和醉道人生生地安上了六七樁大罪,還都是,“秋後問斬”的死罪。
小道士隻聽得呆若木雞,啞口無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等如同兒戲般的信口雌黃,就能斷了如此大案,要了想要的人的性命?
果真是,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啊!
醉道人卻是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他倒也光棍,隻是擡頭看着正堂上高高挂着的那塊“明鏡高懸”,連吭都不吭一聲。
安排妥當,張知府直接一揮袖,喝了一聲:“退堂!”
自始自終,他連看都沒正眼看過小道士一眼,就這般,下了定論!
果真是,明鏡高懸!
兩旁豎立的衙役搖了搖頭,正待散去,卻聽,卻聽小道士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竟然還極是開心。
張知府猛地轉身,盛怒道:“你笑什麽笑?死到臨頭了,還敢這般大笑。也是,你是嫌自己死的還不夠快。好,很好,我自會安排,包你滿意!”
小道士笑得都彎下了腰,他大笑着,指着張知府笑道:“我是笑你!笑你愛子如命,卻要被愛子,給騙去這條老命。我再笑你,自以爲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卻不知,你若不求我,你張一根,就得變成張無後!”
張知府氣得胡子亂抖,脫口罵道:“你,你放屁!”
小道士冷笑道:“府台大人,想必你還不知道,你那愛子爲何要去找我的麻煩?那幫衙内現在想來正在府上,所爲何事,大人你問問就知。”
他冷哼一聲:“唯一的獨苗,要傳張家的香火,呵呵,一個都不能人道的人,我看怎麽傳這香火!”
“不能人道”這四個字,如晴天霹靂,霹得張知府一個踉跄,差點摔倒。他穩住身形,怒道:“你,你胡說。”
說完,張知府再顧不上其它,急急地往後堂趕去,去問個究竟。臨出門前,他身子一頓,回頭說道:“先押去牢中。”
停了下後,他再補充了一句:“吩咐下去,不得虧待。”
牢房是這世上最黑暗的地方之一。若沒有“不得虧待”這四個字,小道士說不得就要生不如死。搞不好,連“貞節”都要不保。但有了這四個字後,那就權當是,住了一晚的客棧。
雖然這客棧,條件太簡陋了些。但至少,不髒不臭,還是單間。
“高啊,兄弟,你真是高!”醉道人高高地豎起了一根大拇指,高聲喝道。
“這沒什麽的。”小道士很謙虛。
“這真高啊!”醉道人在小道士肩上拍了一掌,用力大了,疼得小道士直呲牙:“老哥我本以爲,闖蕩江湖數十年,今兒個是徹底栽了。沒想到,兄弟你三言兩語那麽一說,怎麽着,屁事都沒有。”
“那是。”小道士驕傲地點了點頭:“好在那狗官的夫人來鬧了一場,不然的話,我還真抓不到他的命脈。”
“兄弟,”醉道人還是有點擔心:“所謂‘官字兩個口’,我倆真能平安地過了這一關?”
小道士拍着胸脯保證道:“老哥放一萬個心。你我一看就知,那張衙内體内陰氣大盛,而陽氣,呵呵,就像那風中的殘燭,随時都會熄滅。就他那身體,哪怕全天下的美人兒都脫光了衣物站在面前,他也休想再舉得起。”
“他的不舉,是女鬼所緻,任是華佗再世,怕也無能爲力。所以這事,他必得求在我身上。”
“你說,這麽大的命脈握在我手中,那狗官能對我倆怎樣?”
第二日,那牢頭開了牢門,說道:“張道長,府台大人有請。”
一聽這個“請”字,小道士那心,徹底地定了下來。
跟着一位長史來到書房那,張知府正等着,手裏把玩着一錠金元寶。
“坐。”張知府淡淡地說道:“道長的包裹裏,足足有着六錠的金元寶。這些金元寶,是從哪來的?”
說到“哪來的”這三個字,他的聲音蓦地提高,似是在審問。
“他問這個幹嘛?”小道士一尋思。對了,金元寶的底部,可刻有一個“陳”字。
腦中靈光一閃,小道士施施然地坐下:“滄州府城南二三十裏處,陳大官人那。”
“哦?能鑄得這十足真金的,必是大富大貴之家。滄州府附近,某可不記得,有誰家夠這資格!”
“一個多月前,陳大官人剛從應天府辭官,回歸故裏。自回去後,從來深居簡出不見外客,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
張知府稍一思索,忽然起身驚呼:“竟是,竟是那位陳大官人。”
“竟是哪位陳大官人?”小道士也很想知道,但表面上,他隻是雲淡風輕地應了聲“正是”。
張知府繞着書房走了兩圈,說道:“不對,你一個小道士,怎麽會跟那位大人扯上關系?”
小道士正色答道:“尊師與那位大人之間,本就交情非淺。前段時間我去拜會那位大人時,剛好遇見他家的獨子撞了邪。說來那次的情形與這次很有幾分相似,隻是在除了女鬼後,我受到的待遇,卻大不相同。”
張知府似沒聽懂他話裏的諷刺之意,沉思了一會兒後,說道:“張道人,你我之間,做場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