誦經完畢,共同朝上三禮,然後兩班道衆面向中路,雙行對面,一同拱手,作禮而退。
退去後,清明子安排住宿。小道士是新來的,很不幸地,和那醉道人同擠一個小間。
醉道人一躺下,就迫不及待地解開腰間那碩大的,足足和他的粗腰有得一拼的酒葫蘆,擰開蓋子,就是灌了一大口。然後閉上眼睛,将那酒含在口中好一會兒,才細細地、一點點地咽下。咽完了,張開嘴,呼出一口酒氣,舒服地**了一聲。
酒氣撲來,哪怕小道士這完全不懂酒的人也知道,這必是很上等的美酒,當下不由地脫口贊道:“好酒!”
誰料他這話一說,醉道人立即大睜雙眼,坐起,狠狠地盯着他,再把手中的酒葫蘆往腰間一别,還雙手死死地護住。
傷心了,這防賊,都用不着這麽狠吧,小道士苦笑:“道兄,不至于吧!”
醉道人伸出一隻黑乎乎、髒兮兮的手,把袖子往上一捋:“肉可以給你吃上一口,酒絕對不能給你喝上半口。”
小道士再次苦笑:“道兄,不才不喝酒的。”
醉道人長松了口氣,懶懶地躺下,含糊地說道:“這就好,和好酒的人同住一屋,真會要我的老命。”
小道士還是隻能苦笑。
哎,沒見過這麽嗜酒如命的人!整個人就像是一壇子烈酒,和上了一壇子臭泥,揉捏而成的。
長夜漫漫,時辰尚早。連續用功一段了時間,小道士也不想再繼續靜坐。所以哪怕這醉道人明顯地不想理他,他還是開口問道:“請問道兄,這三台觀裏,怎麽有這麽多挂單的道士?”
醉道人嘟哝着說道:“方圓幾百裏,這一家道觀是唯一的十方叢林。要挂單的不來他這,還能去哪?”
小道士再問:“請問道兄,這……”
他話還沒說完,醉道人一揮手:“我不與你這騙子說話。”
小道士怒了:“道兄這話好生沒道理,不才怎會是騙子?”
醉道人呵呵冷笑:“天雲真人的徒弟,可笑!天雲真人怎麽可能會收徒?換了幾年前,你若敢在老爺面前這麽說,我非砂缽大的拳頭砸過去,砸死你個小騙子。”
小道士奇道:“不才怎會不是我師父的徒弟?”
醉道人懶得理身,側身睡下,屁股竟朝向他,還用力地,擠出一個響屁。那屁如半壇子老醋夾着半壇子老酒,讓小道士聞了,大是酸爽。
小道士氣極,直恨不得取出包裹中的長劍,和他拼命。這下什麽道心都沒了,他正想破口大罵,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叫道:“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師父懶極、極懶,像他這麽懶的人不可能會收徒。”
他這話一說,醉道人坐起,第一次正色看了他一眼,問:“你師父長得什麽模樣?”
想了想,小道士苦笑:“我師父長得還真沒什麽特色,普普通通的,丢在人群中就找不着。他身量不高也不矮,人不胖也不瘦,長得不醜也不美。”
醉道人聽了,竟點了點頭,再問:“你師父平日裏爲人如何?”
這個小道士答得利落:“我師父表面上看着正輕,其實很不正輕。但若說真不正輕,骨子裏又是個好人。隻是他實在是太懶了,懶得理人,懶得管事。所以别人,總覺得他不正經,定不是好人。”
“我師父一生隻癡迷于捉鬼之術,隻是迷于術,對捉鬼,還真不怎麽熱心。他再有一個喜好,就是搜集法器、蘊養法器。别的,隻剩睡覺了。”
“我師父遠遠看上去是一團光鮮,但其實隻能遠觀不能近看。這靠近一聞,哎,臭不可聞。”
似乎覺得這麽說師父不好,小道士又急忙解釋道:“不是我師父不愛幹淨,隻是他實在太懶,懶得洗澡,懶得洗衣服。再一個是他天生體味極重。大熱天裏汗臭味加上體臭味,真能熏得死蒼蠅。”
“我師父……”
小道士還待再說下去,醉道人已經哈哈大笑着打斷他:“是極是極,這話說得極妙,你師父就是個臭人。”
“我和他認識數年,他很喜歡和我呆在一起。原因沒别的,我不嫌他身上的體味重,他也不嫌我身上的酒味重。特别是大夏天,他老挨着我。因爲他身上的臭味能引來蒼蠅,而我身上的酒味能熏跑蒼蠅。你師父老說我和他是兩個臭人,臭味相投!”
小道士正色一禮:“道兄原來是尊師的好友,後輩不知,還請恕罪!”
醉道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恕你什麽罪,是你要恕我的罪。我之前不相信你是故人的徒弟,多有得罪,還請原諒則個。我這人看着就是個粗人,實際上還真的隻是個粗人,說話跟放屁似的,臭不可聞。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這粗人計較。”
小道士苦笑,暗道這人還真是個粗人,直爽至極,也老實至極。他說話還真就如他放屁一樣,都透着股酒味,都臭不可聞。
當然,嘴上他隻能說道:“不敢,不敢。請問道兄道号?”
醉道人眼睛一瞪:“年紀輕輕的,你說話就别透着股怪味,人生在事,要這麽多禮節幹嘛?别動不動就說什麽後輩、不才,道人我聽了不舒服。”
“你問我道号,我一天到晚都泡在酒中,糊裏糊塗的,自己的道号都忘得差不多了。相識的人都管我叫醉道人,不相識的人,管他做什麽?”
“正是,我這人也讨厭這些禮節,說起來怪别扭的,能不說那當然不說。以後我跟道兄……”
小道士話還沒說完,就又被打斷。醉道人再一瞪眼:“你叫我什麽?道兄?”
小道士一愣,然後起身拱手道:“是我錯了。你是我師父的好友,我該叫你一聲,師叔。”
醉道人吓得從床上蹦下來,連連搖手:“錯,錯,不敢當,絕不敢當。我雖然跟你師父是好友,但在他面前,我一直是以後輩自居,你高興的時候叫我一聲‘老哥’,不高興的時候叫我一聲‘老醉鬼’,你我平輩論交,平輩論交。”
小道士也不想憑空多個“師叔”,當下乖乖應道:“是,老哥。”
醉道人看着他裂嘴大笑:“我這人天生犟,從不服人。但說起捉鬼之術,我唯一服的,就是你師父。那真是,”
醉道人悠然神往:“那才叫了得啊!手段真是無窮無盡,卻又個個靈驗非凡,我是拍馬都追不上。他那一身所學能夠後繼有人,也是我道門的大幸啊!”
小道士眼圈發紅:“師父他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沒他,我十八年前就轉世投胎了。”
醉道人問;“你師父可好?”
小道士眼淚真要出來了:“我師父,他,他老人家,一年多前,就已仙去。”
醉道人大驚:“什,什麽?他,他仙去了?”
小道士含着眼淚點了點頭。
醉道人頹然坐倒在地,失神地說道:“他竟去了,這等奇人,不過四十幾歲,竟然就去了。”
閉上眼睛,醉道人眼中兩行清淚流下,他喟然長歎:“這是我道門的莫大損失啊!一代奇人,英才早逝,英才早逝啊!”
大哭了幾聲後,醉道人問:“兄弟,你師父葬在哪?他有沒給自己選一處風水寶地?”
見他流淚,小道士自也潸然淚下,他哽咽着答道:“并不曾。我師父說,他一生捉鬼無數,捉了不少惡鬼,卻也滅了好些不作惡的鬼。他年輕時不懂事,到後面才明白,鬼有好壞,好鬼應當超度它,而絕不能滅了它。滅了之後,它便永世不能投胎轉世,就此徹底消失在天地之間。這實在是件大損陰德、大不應該的事!”
“正因爲心中有愧,我師父才沒給自己選一處風水寶地。他隻是随便叫我拿了塊滾圓的石頭,從山上滾了下去。石頭滾到哪,他就葬到哪,一切聽從天意。”
“他老人家最後葬在九陰山、山背、山腰處。”小道士往九陰山的方向一指。
醉道人拍打幹淨身上的灰塵,再正了正衣冠,神色肅穆地朝九陰山方向跪下,拜了三拜。
起身後,他端起酒葫蘆,一連猛灌了幾大口,然後靠在床頭,閉目不語,隻是熱淚直流。
小道士見了,強自忍住,才沒有放聲大哭。
兩人傷心了好久後,醉道人才說道:“你師父他年輕時爲了研習捉鬼之術,哪兒有鬼他就往哪兒鑽。一聽說有惡鬼,更是不遠千裏也得趕過去。他年輕時道術尚淺,因此也受了好些傷。”
“人體陰陽平衡,略偏于陽。而鬼卻是至陰之物,純屬于陰。所以人被鬼傷了後,元氣必然會大傷。你師父曾跟我說過,他損耗太大,以後必然活得不長。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啊!”
這話小道士也聽說過,哽咽着點了點頭。
收住悲傷,醉道人正色說道:“你師父捉鬼之術,天下無雙!即使往前再數幾十年,也當無人能出其右。我且問你,他那一身本事,你學到了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