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營還需要名單?”陳勇眨巴眨巴眼睛。耿輝說:“廢話!哪個營不需要名單?”“不是林銳嗎?”“誰說了?”耿輝問。陳勇納悶兒地說:“這還用說嗎?這不用推薦都知道是他啊!
戰士們都說咱大隊就算隻有一個戰士提幹指标,那也是他的啊!”“胡鬧!”耿輝怒了,“你是不是沒有組織?”“是。”陳勇說,“我覺得不用組織啊,選也是他,不選也是他,我們營海訓科目多……”“你再說一次?”耿輝問,“你知道什麽是戰士的民主權利嗎?那照你這麽說,咱們國家就不用搞人大選舉了,也不用那麽多人大代表在人民大會堂選舉國家主席了!”“是,我錯了。”陳勇低頭。耿輝指着他的鼻子說:“你現在是營長了!别讓我一天到晚指着你鼻子罵,要學會成熟,學會做工作!和平年代管理部隊比戰争時期要難得多!你别跟那兒的樹過不去,破壞綠化了,趕緊回去準備組織怎麽推薦!”
“是!”陳勇敬禮,轉身跑了。耿輝消消氣,覺得肚子有點兒疼,捂住深呼吸兩下。“政委!”小汪跑過來,“這是軍區直工部的急件,請你簽字!”耿輝拿過來看了看,點頭,簽字。小汪問:“政委,你的臉色怎麽不太好?我去叫秦所長吧?”耿輝說:“這幾天在海邊蚊子多,沒休息好。你去吧,不用麻煩醫務所。”“是,我晚上給您送花露水過去。”小汪敬禮。“明天海上運動射擊,你把警戒線要布好。”耿輝叮囑,“傷了老百姓可不得了,一早你就拉好警戒線别讓漁民過來。”小汪答是,轉身走了,耿輝捂着肚子蹲下,豆大的汗珠冒出來。
“政委,你怎麽了?”剛剛換下來的烏雲光着膀子跑過來。“沒事,我在撿貝殼。”耿輝伸手在沙子裏挖,“給兒子帶回去。”“我替您挖!”烏雲蹲下來挖,“政委,您要是喜歡貝殼,明天早上我去退潮的沙灘給您撿,那邊貝殼都是剛剛沖上來的,特别好看!”耿輝笑笑,也沒往心裏去。烏雲不說話就是在那兒刨,找貝殼。
晚點名開始,陳勇看着自己面前這個小小的不滿編的營,很快點完了。他咳嗽兩聲:“下面我得說說關于戰士推薦提幹候選人的事兒!咱們營前一段訓練任務重,我也就沒組織,今天政委催我了,我就趕緊組織組織。每個連有一個提幹指标,由所在排的戰士推薦産生,然後上報營和大隊常委,接着是軍區直工部,然後任命才能下來。但是我們營現在不滿編,隻有一個連,所以也就隻能有一個提幹名單了。提幹是每個戰士都關心的大事兒,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認真對待。一周時間大家仔細考慮,一周以後全營無記名投票。解散!”大家就解散。
田小牛從供水車那邊提着桶走回來,烏雲急忙接住:“我給你拎!”田小牛趕緊說:“烏雲班長,今天我是小值日!我怕班長罵我!”烏雲嘿嘿笑着:“林銳敢罵你?我罵他!給我,給我!”田小牛的水桶被搶過去了,看着烏雲的背影納悶兒:“太陽從西邊出來?老兵替新兵做值日?”
帳篷裏面,烏雲在發淡水:“都注意了啊!先洗臉洗手再洗腳,淡水就這麽多,可别給糟蹋了!”林銳在燈光下看《莎士比亞戲劇精選》,他已經可以朗讀了。他納悶兒地看烏雲:“今天不是你值日啊?”烏雲笑着說:“我閑着沒事,讓新兵同志多休息休息。”水分完了,烏雲提着空桶走了。林銳喊他:“烏雲,你自己的水呢?”
“我?”烏雲笑着回頭,“我不需要。”“這不胡鬧嗎?你不洗漱啊?”林銳問。“淡水少,分給同志們吧。”烏雲笑,“我是老兵了,這點兒覺悟還是有的。”林銳納悶兒看他,不知道怎麽回事。田小牛洗完臉洗腳:“烏雲班長真夠意思!”在他上鋪的董強撲哧一笑,田小牛問他:“你笑啥?”董強伸頭小聲說了一句:“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田小牛撓撓頭:“啥?”董強笑着搖頭:“跟你說了,你也不知道。還是不說了。”田小牛擦擦腳起來,爬他床上:“你趕緊說,不然晚上睡不着了。”董強拉他過來:“烏雲班長爲什麽現在成雷鋒了?意思還不明白啊?他想跟林銳班長争提幹指标!”田小牛看看烏雲在外面清理垃圾的背影,看看董強:“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董強好奇地看着:“喲,不簡單啊!你怎麽也會說了?”“跟你學的。”田小牛嘿嘿一笑,下床,“烏雲班長不可能是那樣的人!”——林銳還在看書,但是眼睛已經飄向外面倒垃圾回來的烏雲身上。
淩晨,軍号剛剛響,耿輝就出了帳篷。他深呼吸,轉腰,腳下有什麽東西絆了他一下,他低頭看是一個麻袋,打開來一看,裏面都是濕漉漉的貝殼。耿輝一愣,想起來了。他苦笑:“這個烏雲,怎麽也動起花花腸子來了?”
12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穿着潛水服、光着腳的戰士們唱着歌、踩着沙灘列隊回到營地。陳勇揮揮手:“沒啥說的,解散!都沖澡去!”
“哦——”戰士們歡呼着開始脫潛水服,疊好放在地上,光着屁股跑向用塑料布圍成的臨時浴室。擔任保障的戰士走過來收好潛水服和氧氣罐、腳蹼等,陳勇也脫光了跑進浴室:“10分鍾啊!都趕緊洗!淡水緊張!”——嘩啦啦,頭頂的蓮蓬頭灑下淡水。田小牛呼啦啦給自己身上抹着香皂,烏雲笑着過來:“小牛,轉身!”“幹啥啊?烏雲班長?”田小牛問。“轉身。”烏雲把他拉過來,在他背上開始擦肥皂。“喲!這可使不得啊,班長!”田小牛趕緊躲,“我咋能讓你給我搓澡呢!”“過來吧你!”烏雲拉過來他,給他擦背,“這個力量行不?”“行,行!”田小牛喜不自禁,“我的媽呀,果然是革命軍隊啊,老兵給新兵搓澡了!”林銳正在打肥皂,聽見這個轉過頭。他看見烏雲在笑着給戰士們輪流擦背,他不忍心看下去,轉過臉沖水。烏雲笑着過來:“林銳,我給你擦背!”林銳看着他,看着他滿身的燒傷傷疤,久久無語。烏雲拉他:“轉身。”林銳鼻子一酸,拉烏雲轉身,自己給他擦背。頭頂的水沖在林銳的臉上,他的淚水也流了下來。他拿肥皂抹過烏雲背上那些嚴重燒傷留下的疤痕,聲音顫抖着:“烏雲,你這樣沒有用的!”烏雲一愣,回頭笑:“說啥呢?”
“烏雲!”林銳忍着眼淚擦着他的背,“你把我當兄弟的話,就相信我說的——這樣沒用的,還會給人看笑話。”烏雲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轉過頭低聲說:“林銳,你比誰都了解我。我實在是不想再回草原放羊了,我娘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我得把她接出來。”“那你這樣有用嗎?”林銳說。烏雲閉上眼睛:“有用沒用,我努力過了。林銳,我不是想和你争。我們是兄弟,生死兄弟!機會就這一個,懸在我的頭頂,我肯定是想抓住的。抓住了,我這輩子就是國家幹部,抓不住,我可能還要回草原。我娘太苦了……”林銳默默地聽着,擦去眼淚。烏雲轉身,面對林銳說:“我不是要你讓給我,你别那麽想。我隻是想自己也努力一次,輸了就輸了。”林銳點頭。烏雲笑着說:“你趕緊洗吧,咱們就10分鍾。”烏雲又去給别的戰士擦背了,林銳在頭上和臉上都抹上了肥皂,擡頭沖洗,眼淚默默地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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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當中,耿輝與林銳在沙灘上散步。耿輝背着手說:“按說我不該越級找你這個班長談工作,不過作爲政委有些事情我得和你談談。”
“是,政委。”林銳跟在他身邊。“你們班的烏雲,最近情況好像不太正常。你沒發現嗎?”耿輝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說。林銳說:“政委,烏雲一直都是這樣熱心的。”“我不是說他熱心不熱心。”耿輝說,“他是個憨厚的好同志,我知道。我想說的是,由于這次提幹推薦的事情,他的思想可能産生某種波動。”林銳不敢說話。“你怎麽看?”耿輝看他。林銳說:“我沒什麽看法。”“烏雲是你一起當兵的戰友,還救過你的命。”耿輝淡淡地說,“你能沒什麽看法?”“正因爲這樣,我才更沒什麽看法。”林銳說。耿輝問:“你打算讓給他?”林銳半天不說話,良久才說:“政委,我還可以考軍校,就是考不上退伍回家,我還在城市,可以找到工作。但是烏雲不行,他退伍了就是牧民,還得回去放羊。他母親因爲送他參軍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現在也是含辛茹苦。”耿輝聽他說完,轉向海面:“你喜歡看名著,聽過雨果的一句話嗎?”“您說。”
“世界上最寬廣的是海洋,比海洋還要寬廣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廣的是什麽?”“人的心靈。”林銳說。“你以爲你讓給烏雲就是心靈寬廣嗎?”耿輝問他,“那樣恰恰是心胸狹窄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