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銳的眼淚停止了。何志軍的眼睛閃閃發光:“君不見,獅虎獵物獲威名,可憐麋鹿有誰憐?世間從來強食弱,縱使有理也枉然。君休問,男兒自有男兒行。男兒行,當暴戾。事與仁,兩不立。男兒事在殺鬥場,膽似熊罴目如狼。生若爲男即殺人,不教男軀裹女心。男兒從來不恤身,縱死敵手笑相承。仇場戰場一百處,處處願與野草青。男兒莫戰栗,有歌與君聽:殺一是爲罪,屠萬是爲雄。屠得九百萬,即爲雄中雄。”
林銳慢慢站起來。何志軍看着他的眼睛:“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義名,但使今生逞雄風。美名不愛愛惡名,殺人百萬心不懲。甯教萬人切齒恨,不教無有罵我人。放眼世界五千年,何處英雄不殺人!”
林銳看着自己的大隊長,臉上還挂着淚花,還有孩子的稚氣。何志軍拍拍他的肩膀:“這是戰士最好的歸宿!田大牛是真正的戰士,真正的戰士是不會甘心老死在床上的!”林銳看着何志軍的黑臉,鄭重點頭。何志軍緩緩地說:“站直了!田大牛是不會想看見你這副哭哭啼啼的樣子的!”林銳立正。“向右——轉!”——林銳向右轉。何志軍高喊:“聽我口令!——敬禮!”兩人敬禮,對去往天國的田大牛敬禮。
7
何小雨趕到醫院後,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何志軍和林秋葉。林秋葉是被何小雨電話叫來的。但何志軍怎麽來了,何小雨不知道。但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張雷和方子君現在都怎麽樣了。還有就是有沒有劉曉飛的消息。但看見父母站在一起,她還是愣住了,因爲很久沒看見他們在一起了。
何小雨風風火火地進來:“爸!媽!你們怎麽也在這兒?子君姐呢?”林秋葉說:“她打了鎮靜劑,已經睡着了。”
何小雨松了口氣:“張雷呢?張雷怎麽樣了?”
“還在搶救!”林秋葉說。何小雨喘着氣:“爸,你怎麽也在這兒?”“我的一個兵,在執行任務中犧牲了。”何志軍低沉地說。“啊?!”何小雨急了,“什麽任務?是不是跟劉曉飛在一起?!”“劉曉飛?”何志軍想着,“哪個劉曉飛?”“就是陸院的劉曉飛!劉凱叔叔的兒子!”何小雨快急哭了。“哦,你是說他啊!”何志軍恍然大悟。
“到底在不在一起啊?!”“我,我不知道啊!”何志軍說,他是真的不知道。何小雨一推他山一樣的身軀:“你這人!不知道就不知道,還跟我吊胃口!讓開!别擋道!”何志軍趕緊讓開,何小雨風一樣噌噌噌跑過去了。何志軍看着女兒的背影沒想明白:“劉曉飛?劉曉飛?劉曉飛是不是去執行任務和她什麽關系?她着急什麽啊?”林秋葉哀怨地看着他,不說話。何志軍明白過來了:“壞了!壞了壞了壞了!”林秋葉看着他,苦笑,心說你剛知道。何志軍痛心疾首:“壞了!怎麽,怎麽她,怎麽她跟劉曉飛……”林秋葉苦笑點頭:“女兒長大了。”何志軍張着嘴怅然若失:“長大了?怎麽就長大了呢?”林秋葉問:“馬上就20了,你說呢?”何志軍張着嘴還是怅然若失:“女兒長大了?小雨長大了?”林秋葉又來氣了,一捶他:“你這是當的什麽爹啊?女兒多大,你自己都不知道了?”
何志軍反應過來,眨巴眨巴眼,自己念叨:“劉曉飛,陸院偵察指揮,陸軍學院——是陸軍,不是空降兵,不是海軍陸戰隊!好,是陸軍就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女兒要嫁,就嫁給陸軍!”
“你這是什麽邏輯!”林秋葉恨不得一腳踢死何志軍。何小雨風一樣飛到手術室門口,呼哧帶喘地問:“張雷怎麽樣了?”張雷的隊長說:“還在搶救。”
“劉曉飛沒事兒吧?”何小雨抓住他。隊長想想,搖頭。何小雨松口氣,又抓住隊長:“我姐姐呢?”
方子君還在睡,但是睡得不沉。何小雨一進去,她的眼睛就微微睜開了,眼淚滑過潔白如玉的臉頰。何小雨抱住方子君,眼淚流了下來:“姐姐!”
“小雨,我的命,怎麽那麽苦啊……”方子君用她細若遊絲的聲音說。小雨抱着方子君:“姐姐!你别多想,沒事的!張雷一定會挺過來的!”兩人抱着哭成一團。
“手術中”的燈滅了,大家都起身。張雷的父母站在門口,着急地期待着。院長疲憊地走出來,摘下口罩。張雷的母親着急地問:“怎麽樣?院長?”
“你别嚷嚷!”張師長呵斥她,“讓院長慢慢說!”“他很強壯。”院長說,“非常非常強壯……”大家都等着他說下面的。他接着說,“他的生命力,是我見過最頑強的!他活過來了。”
這一片耀眼的白色,是到天堂了嗎?如果不是,怎麽還有那麽多星星?張雷微微睜開眼睛,感覺到自己渾身無力,猶如在空中飛行。
“他醒了!快快快!他醒了!”一個護士高喊。張雷感覺到自己身上很痛,這時才意識到自己還活着。方子君跑進病房,看見張雷醒了,腳步卻慢了下來。張雷看着她美麗的臉,露出笑容。方子君站在原地,就那麽看着他……張雲血肉模糊,從嗓子眼兒裏面擠出:“煙……”——方子君回神過來,對着奇怪看着她的張雷露出笑容:“你醒了?”
張雷臉上綻出孩子一樣的笑容,卻說不出話,他無力地擡起自己的手。方子君看到這隻手,有些頭暈目眩。就在張雷的手慢慢放下時,方子君一步沖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張雷笑了,眼神明亮。方子君說:“你會好起來的。”她故意不去看張雷張開的嘴唇。張雷沒覺得失望,因爲這是他的奢望,方子君怎麽可能那麽輕易吻他呢?
醫生們走進來,圍住了張雷。方子君悄悄退了出來。她是真的感覺頭暈目眩,無力地坐下了。護士好奇地問:“方大夫,你怎麽了?你該高興才對啊!”方子君無力地笑:“我是很高興。”
“沒想到啊,這個學員真有本事啊!”護士開玩笑地說,“我們醫院最漂亮的冷美人,多少優秀軍官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居然被這個學員拿下了!”
方子君笑了一下,撐着椅子站起來:“我要去休息一下。”“方大夫,你沒事兒吧?”“我沒事,可能太高興了。”方子君走出去,關上病房的門。她靠在牆上,兩張相似的臉交織着。睜開眼睛,淚流滿面。她擦擦眼淚,獨自走向自己的辦公室。
8
“準備格鬥!”“哈——”何小雨站在排頭兵位置,剛剛馬步沖拳,嘴巴就張着不動了,似是被定格了一般。軍體教員怒吼:“何小雨!你幹什麽呢?!”劉芳芳在何小雨旁邊,她順着何小雨的視線看去,看到不遠處停着一輛吉普車,車旁站着一個男學員,她眼睛也一亮。“啊!”何小雨忽然高叫一聲,軍體教員吓了一跳。接着,何小雨就朝吉普車那邊沖了過去。劉曉飛看着她過來,沒有動作。經曆過生死的他已經沉默多了。何小雨一下子飛到他的身上:“啊——”後面半聲啊帶着哭腔。劉曉飛抱住她,點點頭。何小雨撲在他的身上,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劉曉飛倒吸冷氣:“我回來了。”
“我知道你回來了!”何小雨擡起頭大呼一口氣,“再讓我咬一口!”“咱不帶咬人行不行——”劉曉飛忍着疼又倒吸一口涼氣。“何小雨!”軍體教員怒吼,“我處分你!”車上下來劉曉飛的隊長,他伸手招呼軍體教員過來。他的軍銜比軍體院剛剛畢業的教員要高,所以軍體教員不能不過去。隊長對軍體教員低聲說了幾句,軍體教員看看劉曉飛,點點頭:“行,我知道了。”他回到隊伍前面,對着目瞪口呆的姑娘們喊:“看什麽看?!
繼續訓練!準備格鬥——”
9
林銳坐在草坪上,看着相冊發呆。打開的一頁,是全班合影。穿着迷彩服、戴着黑色貝雷帽、佩戴狼牙臂章的戰士們手持自己的武器,在隊旗前面擺成兩排,風華正茂。田大牛在最中間,露出兩排白牙笑得很開心。
“林銳!”他沒什麽反應。“林銳!”張雷又喊了一聲。林銳回頭,看見張雷在方子君的攙扶下走過來。林銳笑笑,但是沒起身,轉過頭繼續看相冊。張雷走過來,方子君扶着他坐下。他看着相冊,拍拍林銳的肩膀:“好兄弟,他在天上會爲有你這樣的弟兄自豪的。”
林銳的眼淚都流光了,說:“不,他不會自豪,因爲我還沒有做出讓他自豪的事情。”張雷拿出錢包,方子君急忙轉開臉,起身看别處。張雷說:“這是我哥哥,我親哥哥。
他犧牲在前線,他和你的班長現在在一起。我們都應該爲他們自豪,也該爲他們能在一起高興。”林銳看看張雷,笑了一下:“是的,他們都是最出色的軍人。”
劉曉飛和何小雨拉着手跑進來。劉曉飛喊:“張雷,你恢複挺快的啊!上次來你還卧床呢,這回居然來曬太陽了!不錯啊!”
“那是!”何小雨抱住方子君,“有我姐姐照顧,能不恢複快嗎?”方子君笑笑,沒說話。
“嘿嘿。”劉曉飛坐在他們倆跟前,“我說你們哥倆,又幹嗎呢?”他看見相冊和張雷錢包裏的照片,笑容消失了。“此地别燕丹,壯士發沖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張雷低沉地背誦着,大家都是久久地沉默,張雷緩緩地說:“上天将這些戰士降生在人間,現在,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面的戰鬥,是我們的。也許在和平年代,我們的犧牲是默默無聞,不爲人知,但是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戰鬥就是我們的使命!林銳,打起精神來,我們還在一起。”
“我們一起生死過,你是好樣的!”劉曉飛看着林銳說。林銳含淚點點頭:“我是一班的兵,我們班長說過,一班沒孬種!”
“好了,别感慨了!”劉曉飛一拍他們倆,“走吧!我請客,想吃什麽,你們說!”“我想吃一條鲨魚,你請得起嗎?”張雷說。“好你小子!”劉曉飛倒吸一口涼氣,“我就請吃紅燒鯉魚了,你愛吃不吃!”大家哄笑,方子君扶起張雷,劉曉飛拉起林銳。幾個年輕的軍人說着笑着,往門外走去。
翌日,林銳就準備歸隊了。陳勇把吉普車停在停車場,看見林銳被幾個人送出來。他高喊:“林銳!婆婆媽媽幹什麽?那點兒小傷了不起了?”
“到——”林銳高喊着提着自己的東西跑過來,“排長,他們,他們硬要送我出來。”
陳勇沉着臉:“上車。”
“是。”林銳上車。陳勇正要上車,突然看見那幾個人當中的方子君,呆住了。方子君發現了他的目光,覺得奇怪。陳勇大步跑過去,立正敬禮,激動不已:“方子君同志!”
“你是?”方子君詫異地問。陳勇激動地說:“狼牙偵察大隊,陳勇!”“我認識你嗎?”方子君問。陳勇握住她的手:“您救了我!我一直想找到您,感謝您!沒想到在這裏見面了!”方子君努力回憶着,笑了:“哦,哦,是你啊?現在還好吧?”“好好!”陳勇笑着說,“我已經提幹了,當年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哪兒有今天。”“那你好好幹!”方子君的手一直被陳勇握着,不自在地說,“等你立功的喜報!”張雷忍不住笑了。陳勇看他,是個學員:“你笑什麽?”張雷看看他的手。陳勇意識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松開手。劉曉飛說:“陳排長,我們一起執行過任務,你忘記了?”“記得。”陳勇說,“你們認識?”張雷故意示威似的,攬住方子君的肩膀:“我是她男朋友。”方子君急忙推他。陳勇驚訝地睜大眼睛,看看他的肩章,又看看方子君:“真的?”“還能是假的?”何小雨樂了。陳勇尴尬地笑:“方大夫,我一輩子都忘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歡迎去特種大隊玩,我随時恭候!”方子君急忙說:“好的,好的,有時間我一定去。”
“我先走了!”陳勇敬禮,轉身跑回車上,開走了。何小雨問:“姐姐,你救過他啊?”“記不清了。”方子君努力回憶半天,“前線我救過上千人,哪兒記得住所有人啊?”“我看他好像對你有意思。”張雷笑道。“張雷!”方子君厲聲道,張雷不笑了。方子君說:“我提醒你,我雖然是你的女朋友,但我不是你的戰利品!你不要随時都要跟别人炫耀!”“我……”張雷急忙解釋。方子君轉身一插白大褂的兜兒,走了。劉曉飛看看方子君的背影,看看尴尬的張雷:“傻了吧?早告訴過你,自己家菜園子有好菜,别拿出來總顯擺,自己偷着樂就行了!去追吧!”